皇上这个人有个习惯,他看谁顺眼,就爱听谁说话,今天皇上都把娉婷叫到跟前坐着了,可见皇上正是对她感兴趣的时候。所以此时朱娉婷这样说,皇上倒是真的听进去了,“堂妹说的果然有道理,朕这个皇上都能不跟太师一家计较了,转而去跟一个家丁计较的确有失面子啊,不过难道就这么算了?”
朱厚照这个皇上当的向来随心所欲,除了时不时要被太师念叨大道理之外,还从来没尝试过受什么委屈,难道今天就要破例?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太师见到皇上面色已经趋于和缓,说道:“皇上,老臣有一提议,不如让我儿文武戴罪立功,以赎这家丁的欺君之罪吧。”
皇上:“哦?戴罪立功?华文武文不行武不行,他有什么本事带罪立功啊?”
华太师老谋深算,明明是要为自己解围,却仍然要把罪名钉在家丁身上,仿佛这样说就能掩盖得了他的真实目的一样,其实他这样虚伪,还不如直言能得人好感,至少在场的官员们经过这一次都对太师有了新的认识。
华太师说:“皇上马上就会知道了。”他让人下去取骰盅,然后心照不宣的像华文武点点头,说:“文武,要尽力而为。”
接下来就是大臣们一头雾水,而皇上却兴致勃勃,看着华文武摇骰子。文武百官全都一脸的莫名其妙,唯有那天和太师一起见识到皇上在玩骰子的大臣似乎猜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微妙。
在华文武揭开骰盅的时候,皇上激动的站了起来:“一柱擎天?你真的摇出来了!好,果然可以带罪立功,快点快点教教朕!”
他激动过后,这才想起来朱娉婷就在一旁,“对了堂妹,你可千万不要跟人说不是朕自己想出来的。”
朱娉婷从善如流:“天下人都是您的子民,皇上身边又能人辈出,何必事事要亲力亲为呢,他们想出来的自然相当于皇上想出来的。”
皇上高兴道:“没错。”
于是他大手一挥让寿宴继续,吃完酒席,又学了怎么摇骰子,皇上便一脸意犹未尽的回宫了。
这一晚上众大臣的心情就
像是乘坐了一车辆不受控制的马车一样,时上时下,不知道事情向哪方面发展,不过总算没有引起什么动荡,变也三三两两的散了。
华文武摇出一手别人不会的‘一柱擎天’,皇上就把这件事情揭了过去,当他将功折罪,再次证明皇上行事是多么荒唐。大臣们就算觉得荒谬不妥,却又说不出口。
唯有宁王心情真正不愉,今天这场闹剧当真叫人大开眼界,太师府的人都合起伙来骗皇上了,皇上竟然不予追究,大明历史上还没出过这样不顾颜面,能容忍臣子欺骗的皇帝,他的君威严何在,日后又要如何服众?
宁王对女儿说:“你也是的,明知道为父和太师不合,怎么还会替他们说话?”
朱娉婷说:“皇上看来是没打算把太师怎么样,我只是替家丁说话,爹您有所不知,那个家丁不能杀。”
宁王挑眉:“为什么,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家丁而已。”
朱娉婷说:“他不是真家丁,他是周文斌的好兄弟唐伯虎,为了周文斌的录遗才混入府中假作家丁。”
“竟然有这等事?”宁王想起女儿曾经跟他提起过周文斌需要办录遗,便也没再深究。
隔了两天,文徵明陪着周文斌去太师府求见太师夫人,将明珠拿出来。太师府上最近事情多,神不知鬼不觉珍珠就被人拿走了,直到拿到眼前,太师夫人才知道珍珠丢了。祝枝山之前故意接近府上的厨子石榴,并且争取到寿宴当天来帮忙。这是唐伯虎和祝枝山,文徵明三人里应外合将珍珠悄悄运出去的。
太师夫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拿到的,念在他们兄弟齐心,肯为一个人冒这么大的险,仍然言而有信,帮助周文斌办了录遗。
这天,礼部侍郎到宁王府拜访要找郡主,郡主不在,宁王正好在家,亲自接见了他,原来礼部侍郎是来还东西的。
宁王看着他手边的盒子问:“这是什么?”
礼部侍郎说:“这里面是银票,是郡主留下托下官给周公子捐举人功名用的,现如今周公子的录遗办下来了,也顺利考过,可直接参加科举,并不用再捐官,所以下官特来送还。”
宁王替女儿收下银票,他没想到娉婷会为周文斌考虑得这么周全,如果周文斌在时限之内办不下来录遗的话,那么便给他捐一个举人,确保他不会错过这次恩科。
用银子捐官,这是历朝都有的定例了,所谓财能通神,自然也可以买官。要做官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有那达官贵人之家的子嗣若到一定年岁还没有什么出息,无法科举出身的话,家里会考虑捐个功名,当然,这样花的钱数都不是小数目,而且还要有官场的人脉,否则不会有什么好位置。
朱娉婷不缺银子,更不缺愿意为她办事的官员,所以要给周文斌捐一个举人很容易。
当初朱子健他也并非是考录遗,就算是办了,他也未必考得过去,要知道录遗也是考举人的难度。他一定是花钱捐的举人,朱娉婷也是事后才意识到,既然知道这个简单有效的办法,她就在礼部侍郎那里留下一笔钱为周文斌兜底。
宁王心想又是周文斌,自从娉婷江南回来之后,周文斌这个名字总是频频出现。何况从小围绕在娉婷身边的官宦贵族子弟不少,她从来不假慈色,没有喜欢过谁,连鞑靼储君都没什么进展。这周文斌为何会得到她青眼,能让女儿对他的事情这么上心?
宁王决定要亲自会一会周文斌,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王并没有召周文斌入府,而是决定布衣出行,以普通人的身份见面,才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如何。
宁王查到周文斌常常自己一个人在一片树林空地那儿专心读书,所以他特地前去偶遇。
周文斌这一段日子以来,十分刻苦,他之前毕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寒窗苦读过,更没有研究分析过考官们的喜好,对这些别人就研究了十多年的东西,他只能临时抱佛脚,好在他的脑子还算好用,到现在三子给他的所有资料已经看了七八成了。
六艺会馆之中唐伯虎一直不在,祝枝山又整日往外跑,文徵明也自己找了个地方去苦读,真正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六艺就只剩下祝晓莲一个女孩子,她是唐伯虎未过门的妻子,周文斌得避嫌,所以也干脆找一个环境清幽
的地方,整日里在外面读书,天亮出来到晚上天黑了再回去,为了节省时间,就连中午吃的东西也只是随身带点干粮。
这天,周文斌在背书的时候听到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咳嗽的声音,那人似乎十分难受,周文斌于是放下书走了过去,看到一位头发全白身形佝偻的老人家,正靠着树干休息,“老伯,你没事吧?”
那老人家看起来又累又虚弱的样子,说:“我只是想把土豆挖出来。”
树林边上被开垦出一块耕地,这里种着十几垄的土豆,只有边上一点点有被挖过的痕迹,“快入冬了,这土豆不挖不行了,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是挖不动了。”
周文斌说:“老伯你别着急,我帮你挖。”
“你帮我?”老人打量他,见他手中还拿着书,穿着的衣服也是带着波斯风格儿的鲜艳颜色,一看就是没干过农活的样子。
面对老人怀疑的目光,周文斌把书递给他保存,撸起袖子,说:“是啊,我来帮忙,你就能早点回家了。”
期间这位老伯指点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嫌他力气轻了挖不动,一会儿又嫌他力气重了,怕弄坏锄头。年纪大了是会变得爱唠叨,周文斌挺有耐心的帮助老人家,没想过半途放弃,正所谓帮人帮到底。
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这老人家好像并不很在意他的土豆,反而像是以他折腾他为乐,在一块明显不可能有土豆的地方让他深挖,挖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大袋黄金。
老人惊讶:“是黄金啊,小伙子,我们把它分了吧。”
周文斌若有所思,说道:“地是老伯你的,我只不过是帮个忙而已,这黄金是从你地里挖出来的,自然全是你的。”
老人家:“黄金啊,黄金你都不要?”
周文斌说:“还不知道什么人埋在这儿的,如果是打架劫舍的亡命之徒,恐怕会给老伯你惹来麻烦,还是快点带着黄金回去吧。”
老人说:“说的有道理,小伙子,我看你不像坏人。你帮人帮到底,这么重的黄金我拿不动,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请你喝茶歇歇脚。”
“好吧。”
这老伯出现得有点古怪,周文斌一个人讨生活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识过,所以遇人遇事,不由得多思多想。要不是一路上并没有发现人埋伏跟踪,他都要怀疑这老伯是心怀不轨故意接近他。他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如果真的有人要对付他的话,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张,也不必用这种迂回的手段。
不久后,就到了一个茅草屋边,老人家把他引进来:“小伙子,你先坐一坐,我去把黄金收起来。”“女儿,出来照顾客人。”
一个柔媚的声音应道:“是,爹。”
周文斌只觉得一股香风扑面,下意识的躲了开去,老伯的女儿本想靠近他,猝不及防被他躲开,差一点闪了腰,不过仍然扬起笑容,“公子,你怎么满头大汗,一定是很累了吧,让我来帮你擦擦汗吧。”
周文斌满脸拒绝地说:“不必了,我自己来。”
女子说:“公子口渴了吗?我给你倒杯茶水怎么样?”
这女子一边说一边总想凑近对他上下其手,周文斌早在她过来的时候就站起来,她每靠近一下周文斌就绕着桌子退开一些,使两个人的距离不能拉近。
那女子似乎有些懊恼,她亲手倒了一杯酒,再次靠过来,故意微俯下身露出领口,撒娇地说道:“那不如我陪公子喝杯酒吧。”
这女人长的挺漂亮勾人,眼前这一幕可以说是活色生香,很少有男人能抵挡住。
周文斌却面无表情地说:“多谢,我不饮酒。”
那女子见他高大英俊却油盐不进,干脆想扑到他怀里,直接说:“公子,妾是丝箩,愿托乔木。”
周文斌在别人家里做客,不好意思把人给摔出去,不过也不可能真的让她碰到,她连一片衣角都没沾上。
周文斌正色道:“姑娘,请你自重。”
那女子本来还想再痴缠,但是看到周文斌的眼神又不敢上前了,她本来在烟花之地,见过各种各样难伺候的客人,这男子冷着眉眼看人时,似乎她只是一个没有呼吸的死物,让她不敢再胡乱放肆。
外面这一幕,宁王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没错,那位头发全白的老
人就是宁王假扮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看看周文斌到底人品如何。如今看来,拾金不昧,不惑于女色,到是还算过关,看到外面陷入僵局,宁王走了出去,“不得无礼,还不快进去。”
女子收敛起魅惑的神情:“是。”
宁王仍然称作老农,配上温和的神情:“她不懂事,公子别介意,吃一些点心吧。”
周文斌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摆了一盒点心,上面写着‘一合酥’几个字。
周文斌说:“不敢,当年杨修自作聪明,见到曹操案子上摆着一盒酥,就说一人一口酥,与人分吃了,不久招来杀身之祸,正是因为锋芒太露,所以这糕点恕我无福享用。”
宁王说:“看来公子真是满腹经纶,如果公子生在汉末的话,我敢说你必定与当日的曹操不分上下。”
周文斌说:“老伯当真是严重了,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又岂敢与曹丞相比肩呢。”
宁王说:“俗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谁又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做成一番大事业呢。当年的曹操不也是从名不经传到逐鹿中原,最后还成了曹魏的第一代皇帝。”当然他没能称帝,他的皇帝位是他儿子在他死了之后追封的。
周文斌说:“看来老伯对曹操极为推崇。”
宁王说:“他的确文韬武略,所写的经文传诵千古,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公子又是怎么看的呢?”
周文斌道:“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岁月流逝,英雄安在,纵是功名盖世,谁也难以言语曹操究竟是对是错。”
曹操在历史上,绝大多数人是不大认可他的历史贡献及个人品质的,他被视为篡汉反派,一直受到人们尤其是文人的漠视,甚至是不耻。周文斌引用了王安石的诗,实际上诗人是有点认可魏王的功绩,对魏王的定性是功大于过,与主流相悖,拘于时代,他不便言明,周文斌又何尝不是如此。
宁王是个聪明人,他自然是听明白了周文斌这个年轻人是借这首诗中诗人的意思,表达他自己的看法,也就是对曹操确有推崇,又不留下话柄,
的确是聪明的做法,又不失坦荡。就在他以为周文斌会在曹操的话题上就此结束的时候,周文斌说:“东汉末年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他是拨正乱世的英雄,在文学上也是悲凉慷慨,气魄雄豪。功劳很大,罪孽也不小。”
宁王:“愿闻其详。”
周文斌道:“曹操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还督促开荒,推行法治,提倡节俭,使遭受大破坏的天下开始稳定、恢复、发展,然而,此下中国历史六百年中衰,曹操不能辞其咎。”
宁王很欣赏他的气度,何况他还与宁王的政治意见有很多相似之处,宁王心中对他很满意,论起治国之道,周文斌虽然没有系统学过四书五经,可是他自小旅居各地,经验丰富,眼界开阔,给出的观点往往犀利又务实,与宁王雷霆手段的风格类似,两人聊了大半天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宁王已经放弃了前来试探他的初衷,不知不觉聊得晚了,后来看天都要黑了,周文斌不得不起身告辞。
经过这一番交谈,周文斌说什么也会不相信他是在地里务农的农夫了,农夫怎么会对政治如此敏感,有这些见解,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意欲为何,两人既然说了这么多,他也不打算装无知。离开之前周文斌说道:“老伯,之前那可不像您的女儿。”
宁王笑着说,“年轻人,日后有机会为你引荐我的女儿。”
华太师那边,等到皇上带人走了之后,先是把全府上下集合起来臭骂一顿,问清楚前后的情形,也知道华安初衷是为了华文武在寿宴表演上不出丑。何况皇上当时都没降下罪来,所以把之前的事情揭过了。
太师也认识到华安多么有才,觉得华安可以帮助华文武进步,如果他肯好好教授,说不定华文武也会对学习感兴趣。
可是唐伯虎又岂会一直卖身当人家下人,他的珍珠已经到手了,也知道秋香绝对不是秋月,于是打算用银子自赎自身,却没想到华太师为了把他留下,已经在那张卖身契上做了手脚,后加了很多霸王条款,赎身的银子也成了一笔巨款,华太师强横霸道,摆
明了不准他赎身走人。
唐伯虎想半夜偷跑被抓住还被人打了一顿。他一气之下,干脆不走了,要在华府跟这个华太师斗到底。
祝枝山和周文斌想劝他尽早离开那儿,唐伯虎却说,若是他真想离开华府,他们还拦不住他,大不了一走了之,因为他是唐伯虎,根本不是卖身契上签的那个华安。可是他现在不想走了,一定要跟太师斗到底,让他们八抬大轿请他走。
唐伯虎并不怕太师,他出身富贵,从小又文采风流,没受过什么挫折也并不畏惧权贵,觉得有理可以走遍天下,华太师不是要他带着少爷读书吗,他做就是了。他带着华文武将华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时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惹得太师生气。
唐伯虎招数千奇百怪,一边练字一边烤鸡翅膀。一边教华文武学成语一边给太师府写封条,写完了还到处乱贴,但是华文武进步却挺大,唐伯虎真正做到了寓教于乐,比平时那些先生们只会读让人昏昏欲睡的知乎者,让他死记硬背,华文武进步多了。
太师看在眼中,唐伯虎偶有冒犯之处,也并不与他计较太多,只要儿子能进步,他的面子可以暂时不要,是否会秋后算账就不得而知了。
北京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薄薄的单衣根本无法再抵御寒冬,有许多南方士子哪见过这样的寒冷,已经受不住了。宁王府免费向科举的士子们发放了棉衣,这本来是件好事,却遭到了华太师的强力阻挠。有人向太师通风报信之后,他立刻赶到发放棉衣的现场,厉声阻止宁王的人再发放棉衣,让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排队的大家都回去。
第二天早朝上,国事商定完后,皇上说无事退朝。太师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启奏,说:“皇上,臣要说的就是事关宁王府向士子大发棉衣一事,老臣觉得有必要向各位大臣告诫一番,以免重蹈覆辙。”
宁王正等着他呢,交手多年,宁王早知道太师是什么套路。宁王也早就预料到太师会得了便宜还买乖向皇上告状,已经有所准备:“皇上,微臣也有一事启奏。”
皇上说:“准奏。”
宁
王说:“关于太师制止分赠寒衣一事,令许多士子不满,现在正有若干人聚集在城门外要联名上书朝廷,以表不满。”
华太师不可思议的质问:“那王爷认为老夫错了?”
宁王道:“敢问太师,派赠寒衣有何不妥?”
华太师冷笑:“万千士子寒窗苦读,又岂会惧怕凛冽寒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