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回到姑娘们那边, 拱手道:“薛家大爷方才托晚生当说客,愿意献上愿望清单求和。晚生观其神色倒诚惶诚恐。只是不可让他轻松称意,便称须禀告姑娘们再作定夺。”
宝钗点头:“你做得甚好。回头赏你盘点心。”
“谢大姑娘。”
柳娘子问何谓“愿望清单”, 小朱一本正经解释。薛宝琴当即招来服务员要便签纸, 取炭笔开始列单子。
晴雯托着下巴:“这就完了?”
“没那么便宜。”宝琴一壁写一壁说, “他得赔不是,轰轰烈烈那种。”
小朱道:“这个算了吧。”
“不!这个必须要。”
小朱挑眉,不再相劝,径直走到薛蟠那边告诉了。薛蟠双手同时打响指:“容易!”一溜烟儿出去。小朱跟奶茶店东家打了个招呼,说待会儿兴许有热闹。
果不其然。没多久听见街边敲锣吹唢呐, 嚷嚷舞狮子舞龙灯的来了, 满店闲人皆出去围观。柳娘子纳闷儿:“不年不节的, 如何就舞狮子?”小朱挤挤眼。
只见龙灯队特特来到这家奶茶店前,踩高跷的划旱船的先溜一番,然后两只狮子斗舞。舞得最欢腾时, 鼓点儿爆响。狮子高高跃上竹竿,嘴里吐出两条字幅:老哥错了,亲妹海涵。柳娘子哑然失笑。热闹还没完。龙灯接上舞了半日,龙珠一跳,与龙尾合拉出了条长幅:对不起。众人鼓掌喝彩。薛姑娘们心情好了许多。
遂接着闲逛。宝钗和晴雯都察觉柳娘子是个人才,撺掇她留在江南;小朱时不时帮腔。夕阳渐暮两拨人方分手。宝钗给柳娘子留了自家在上海的住址,让她得空来玩儿。
待三位姑娘离开, 小朱含笑道:“柳大人, 上海确实比西边舒坦些。卑职观大人言行, 乃是难得的人物儿。何如调到江南来?我们千户大人挺爱惜人才的。”
柳娘子啼笑皆非:“哪有这种事。上头不愿意各处同僚串通联络。”
小朱送柳娘子上了马车, 自己回到住处。薛蟠已等候多时。
女士们逛街时不免说些琐碎, 小朱手里拎着东西、耳朵收拢消息。柳娘子自称是卖酒的, 男人天天换。长安同僚假扮对美人一见钟情,手持画像打听,遂得知柳娘子是开酒坊的、来历不明,确实男人天天换。两下里对照,可知柳娘子今儿是真的放松。她喜欢什么颜色款式、爱吃什么,应该都不假。
小朱正色道:“柳娘子直觉好。今儿玩猜盲盒,她每回都猜中自己想要的。欧阳二叔那一整套,咱们已经细密周全了,连欧阳敦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偏柳娘子愣是觉得还能再查查。她最愁的便是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咱们原先指望快点把她打发走,怕是不容易。”
薛蟠想了半日:“还是得查人生轨迹。今儿一整天可曾提到?”
“不曾。卖身为妾是她的伤口,姑娘们都远远绕开。唯有晴雯不死心的老想劝说她将父母哥哥甩掉。宝钗趁机劝她也离家出走、来江南做事业,还特意列举了好几位出名的女东家。”
“倒不见得没作用。既然不肯快些走,就让她多看看南边的风气。她肯吐露自家往事,便是直觉到能得到支持——宝钗她们包容性都很强,你又是同僚下属。柳娘子不肯割舍卖她入火坑的家人,进欧阳家又见男人就抛媚眼……有种违和感。最开始我以为她和庆王府三老爷是同类。三老爷真心把自己的美貌当武器使,也真心不在乎世俗眼光。柳娘子不是,她的美貌大概率是用来完成任务的。如果有机会,你就撺掇她继续盯着欧阳敦。”
“作甚。”
“她自持段位比欧阳敦高,耍他犹如老叟戏顽童。既然如此,就让她使尽法子试探。我想想——后天下午,你试试能否撺掇她去职工学校逛逛、顺带听演讲。”
“明天下午可来得及?我明天上午预备继续撺掇她旅游。”
“我试试吧。”
薛蟠抓起茶杯一饮而尽,走了。
职校本来安排了别的讲座。薛蟠依着自己跟杜萱的交情,托她帮忙空出了礼堂。又赶着跑到知府衙门托王熙凤去说、临时给她写大纲。王熙凤近年时常做演讲,口才又好,这点子事儿不在话下。
次日下午,柳娘子果然被小朱忽悠到了职校。校园溜达一圈儿,来到公告栏,赫然看见了王熙凤女士的名字。小朱忙说:“这位是知府贾琏太太,她爹便是九省统制王子腾。”柳娘子岂能不感兴趣?听罢介绍,立时说去瞧瞧。
王熙凤演讲的主题是“错觉”,核心是“直觉欺骗你”。因挂出了几张后世著名的错觉图,一开场就惹得众人情绪爆炸。薛蟠也躲在角落偷听,好不惊喜:内容比自己匆匆给的丰富得多,也精彩有趣得多。后来才知道,金陵和上海的几所女校联合做过错觉研究,探春还是小组组长。当时一群小姑娘就把知府老爷家里的客院当了研究所,留下许多资料,王熙凤直接拿来使。
演讲散场,柳娘子若有所思。小朱低声说:“柳大人可知道我们松江府的顾师爷?”
“听说过,贾琏的左膀右臂。”
小朱挤挤眼:“他太太王海棠,人称海棠姐,我们上海滩的开创人之一。她其实亦吃官家饭,婉太嫔那一派。因婉太嫔久居深宫,思维僵化得厉害,各种本事都比不得她。海棠姐挺瞧不上婉太嫔的。”
柳娘子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子知道的可真多。又暗暗吃惊,这么多要紧的太太奶奶都是婉太嫔手下。“还有谁也是她的人?”
小朱笑道:“你们长安先头的节度使云光大人,如今调去当京营节度使、接了方才演讲这位父亲的职,他家续弦的大少奶奶马氏。”
柳娘子大惊:“大奶奶是婉太嫔所派?”
小朱稍稍得意:“柳大人也没想到?莫非你们查过她?”
柳娘子神情复杂。过了许久,终喃喃道:“岂止查过。”
“这位原先想送入庆王府、到世子跟前的。后来她们内部踅摸半日,发现庆王府已经不止一位同僚了,临时改送去别处。可巧先云大奶奶病重,她又真是治国府族小姐、身份合适。”
听到“庆王府”三个字,柳娘子眉头一动。“我说么,她那什么病故的未婚夫讳莫如深。”
“婉太嫔终究是宫妃出来的,惯常以势压人。”小朱道,“我们早都有经验了。但凡模模糊糊又不许你往下查的,十次有十次她那系所为。”
柳娘子点头:“原来这么回事。”沉思良久道,“二皇子是从你们南边失踪的。”
“案子乃义忠亲王余党所为,只查不出他们改投了谁。”小朱嗤道,“弄死要紧的凤子龙孙,哪回不是远远的离开京城?又哪回不是京城里那些人做的?总逼我们地方上查、逼我们连地上有几颗砂子都排成行数清楚,能查出什么来?最终每回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往乌鸦怪狐狸精头上推。只有办差的想知道真相,上头都只想着如何能不担责任。”
柳娘子含笑道:“那案子,你们疑哪家?”
“最先疑东平王府,如今疑庆王府。”
“什么缘故?”
“彼时二皇子只差没在额头上写‘准太子’三个字,谁能想到吴贵妃最终没当上皇后?”
“为何又疑庆王了?”
“其余诸位皇子背后,都不像是敢给义忠亲王平反的。庆王必敢。端王也敢,可他人不在国内。没得王爷本人亲口答应,人家岂肯替他卖命?让我猜,他们多半也是被利用的,此时悉数灭口了都两说。”
多年来柳娘子都只是锦衣卫的一线办事人员,惯常踏踏实实查线索,还真没有往源头上寻的习惯。得了小朱这么一提醒,如醍醐灌顶:庆王世子死了,得利者皆贵人。欧阳家半点利都得不了、反倒惹一身腥。欧阳盛直言“恐有陷阱”,并非过于谨慎。赵大人对什么“隐身术”之说极感兴趣,颇有欲将此案往乌鸦怪狐狸精上靠的意思。
“朱先生,不如你跟我到长安去?”
小朱一愣,笑行礼道:“谢大人提携。然卑职乃本地人,知道这些街市是何时修建起来的、修建之前什么样儿。市井消息知道跟谁打听。知道每位财大气粗、道貌岸然的东家老爷发迹之前都是些什么土瘪三。换个地方,我的优势便全没了。”
柳娘子大笑:“言之有理。”得此一言,柳娘子已笃信了朱先生昨儿给的欧阳二叔的消息必无差池。
小朱接着说:“可柳大人之优势在于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猜度人的心思一猜一个准儿。你离不离长安无所谓的。再说,如今上海少说七成外地人口。”
“罢了罢了。”柳娘子笑摆手道,“咱们俩谁也别挖谁。”又斟酌了会子,方告诉小朱庆王世子遇刺身亡。
小朱稍稍惊愕,念了声佛。柳娘子遂详尽说了案子。小朱听罢沉思良久,也将二皇子的案子详尽说了。“依卑职看,此二者有几分映照。”他顿了顿,“欧阳老大人和西江月姑娘,皆像个极大的幌子,招惹各方想查案子的都先查他们去。凶手趁机抹除痕迹。等咱们把姓欧阳的查透了、不与他们相干,翻回头再去寻那个假仵作,兴许他连骨头都烧做了灰。”
柳娘子缓缓的说:“这么说过继之事多半是凑巧。”
小朱笑道:“这个不叫凑巧。欧阳盛多大的官儿!族里托关系的、寻门路的、打抽丰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这个也有那个。若庆王世子过两个月才遇刺,欧阳家说不定又有个别的亲戚跟人打官司、想借老头的金印修书一封呢。”
柳娘子点头。
“卑职觉得,一位将军能打一场胜仗、不足为奇;能打一辈子胜仗,眼力必强过世人。如欧阳元帅所言,此案最蹊跷之处便是刺客有本事将铁莲子正面打出去、没人看见他。比乌鸦狐狸还蹊跷。解开这个就好办了。”
柳娘子不由自主让他带偏,也琢磨暗器去。巴巴儿在职校台阶上坐到斜阳日暮,啥也没琢磨出来。二人站起身朝校门口走。小朱趁机劝说她再盯紧些欧阳敦,若能随便查透底就不用再浪费精神了。有问题之人,一如云大奶奶马氏,必拦阻你查不下去。柳娘子眼神又动了动。
其实欧阳敦身边从没缺过盯梢的。每日都是抱着女儿、领着媳妇兄弟,跟着导游满上海转悠。
当晚跟薛蟠再次碰面,小朱劈头便说:“柳娘子做妾的老头子,许与云光家有瓜葛。”
“卧槽!”薛蟠击掌,“贫僧也觉得,长安城里唯有在云光家做事最方便升职。一个民女,被锦衣卫挑中、招募培训,就得花不少时间。她十六岁被卖,现在也只有二十六七吧。”
“她大大方方的在欧阳家亮出衙门,并不避讳云光。”
“所以她很有可能是云光向锦衣卫举荐的。别忘了锦衣卫指挥使姓云。”薛蟠沉思片刻,“这个人咱们得勾搭。”
小朱皱眉:“你别见人就想勾搭。”
“柳娘子底气十足,那种大老板嫡系的自信。”薛蟠微微一笑,“招不在老,管用就好。朱先生,政策变了。你明儿早上‘奉命’办别的差事去,留她自己扑腾。这两天你每天都给她新消息。一下子重回什么都查不到的状态,必定焦急,很快就会启程回去的。”
“我这会子就去。”
“行。”
朱先生当即匆匆赶到柳娘子的客栈,说自己接到新活计、明日无法再替大人鞍前马后。柳娘子还能说什么?您忙您的去呗。
薛蟠这回的卦又没算错。柳娘子重新盯了欧阳敦三天,仍旧一无所获,终于决定放弃。
这日,她领着手下打包行礼,来到上海港雇了艘快船。正登船之时,忽闻疾风骤起、一支袖箭从后背射来。柳娘子身边还真没拿得出手的护卫。眼看袖箭离她后心窝不到半尺,耳听“当”的一响,袖箭被什么击落。众人来不及细看,又是“啊”的一声,一个人“扑通”栽倒、大腿上钉着柄飞刀。再看柳娘子身后地上掉落了一支袖箭和一柄飞刀。
离柳娘子她们不远处有伙人,二十来位掌柜的、帐房、伙计拥着位修眉俊目的年轻女子。却看她手指倒下之人道:“这位姐姐,就是他朝你射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