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隅,霁雪皑皑, 忠顺王府地牢门打开。侍卫十三和僧人不明溜达着直奔角落。看守打开牢门。
薛蟠笑眯眯招手:“长虎先生你好啊~~我们已经找到你的外室啦~~”
十三接着说:“你竟将这小和尚给哄过去了。”
薛蟠又接:“奈何你没哄过女人。”
长虎面不改色:“二位说什么呢。”
薛蟠直往他跟前盘腿坐下, 胳膊支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长虎先生非但哄过了贫僧,还哄过了那么多人。贫僧也不算丢脸。”他忽然笑了,“昨儿特特借你的故事给范小二灌了碗心灵鸡汤, 居然是假的。”
昨晚上他们先去找了长虎的前未婚妻翠霞。东邻假瘸子武艺确实高强, 奈何忠顺王府不讲江湖规矩。本来就是偷袭, 还直接上去六个,光速拿下。十三潜入翠霞家, 抓了她的酒鬼丈夫到隔壁来, 假扮夜游神说有个小孩子投胎前状告生父把自己踢死。酒鬼吓得尿了裤子,当即承认、被十三一巴掌送走。
薛蟠有些唏嘘。乃扮成个鬼差喊醒翠霞。翠霞吓得魂飞魄散。薛蟠因告诉她:“休要惊慌。令郎在城隍爷跟前将尊夫告了, 我等这就带他回去过堂。我们同僚稍有懈怠, 在书簿上记下你与外男有私,幸得令郎澄清。”
翠霞听到“与外男有私”, 直喊“冤枉”;听到后半句才放下心来。又痛哭“我儿”。
薛蟠好悬没忍住颂佛,正色道:“不过我们还是得例行公事问问你。多年前你还在忠顺王府, 与一位名叫长虎的长随订了婚,是吧。”
翠霞微愕:“是。那都二十多年了。”
“后来不曾与往来?”
翠霞惊喊道:“上仙说的外男莫非是他?冤枉啊!我出府后与他再不曾见过。”
薛蟠好不唏嘘。“我等同僚曾在你们家门外看见过他数回。兴许他还惦记你。”
翠霞懵了:“他惦记我?他如何会惦记我?他一直惦记春燕!因我哥哥替他死了,他才愿意娶我的!”
遂轮到薛蟠懵了。“他喜欢春燕?春燕是谁。”与十三对视一眼。
十三道:“从不曾听说长虎惦记春燕的。”
“春燕那模样儿,起先众人都说早晚必是世子的女人。他不敢让人知道。他看春燕的眼神分明就……我们哪里比得上。”翠霞闷闷的说, “后来春燕跟郭公公结了对食, 他更不敢造次。郭公公得病死了, 春燕甘愿守寡、郡主便许她出去。后来我老子没了, 我和母亲都脸软。他要悔婚、我们能如何。”因拭泪道,“那一二年他的衣裳鞋袜都是我做的。他既悔婚,府里还有谁肯娶我?唯有出来嫁人。”
十三告诉和尚:“春燕乃是千里挑一的模样,起先老王妃确实有留给王爷的意思。郭公公也非寻常人能比的。”
一名护卫过来低声道:“长虎家书房里有架大屏风,乃名家所绣,正是新柳春燕图。树下趴了一只肥壮的虎斑猫。”
瘸子武艺高强千真万确,邻居也有多人看见长虎半夜凝视翠霞家。又诈翠霞会子,她不敢在上仙跟前扯谎。
遂回到隔壁,解开封瘸子嘴的布条,薛蟠劈头就是一句:“长虎所爱并非翠霞而是春燕。”
瘸子愣了,脱口而出:“春燕不是他恩人的相好?”
十三道:“郭公公委实算救过他性命。可那回人家是为了护主,正经算起来救了有二十六七个人、损了身子。兄台且想想,长虎是滴水之恩惦记一世的人么?”
瘸子不禁迟疑。
薛蟠嘴角抽了抽。这么说翠霞被长虎大叔拿来当了二十多年的挡箭牌。“打了一辈子雁,竟让雁给啄了眼。当了一辈子骗子,居然被人骗了。哎,瘸子大叔,你师父是住在文思院么?”
瘸子霎时露出个奇怪的神情:“是离文思院颇近,并非文思院。”
十三忍不住笑起来:“不用问,文思院有个坑等着咱们。要是去了,定然惹一身骚。”
“言之有理。”
遂命两位兄弟将瘸子送回王府,再往长虎家跑了一趟。他家虽大,人口不多,就是要搜起来得花不少时辰。非但书房有新柳春燕图,卧室还有只纯金的燕子孵巢摆件。市面上没有这等商品,显见为定制。十三摇了摇头——春燕姓金。
春燕的对食郭公公于忠顺王府有大功,故此府里平素时不时会派人探望她,住址也熟络。她抱了个儿子养着,今年十四岁。不说破没人留意;既然知道她和长虎有一腿,再看这儿子的模样、与长虎少年时十分相似。并从屋中寻出了长虎的衣裳。
忠顺王府和哥谭客栈都有精细的京城地图。查到文思院左近只有一家道观,确实不大。观名却俗,叫上清观。今晚上跑了三个地方、有点辛苦,加之疑心文思院藏着陷阱,便没去。
长虎听罢苦笑摇头。
十三靠立在牢房门口:“你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婆,也非常清楚你在别处另有外室。”
薛蟠挤挤眼:“女人对于第三者这种事,全都精通如福尔摩斯,天生的。”
长虎道:“文思院的那位道长,委实非常人。”
“贫僧信!”薛蟠道,“毕竟上清观这么大的名头,很少用在小观上。待会儿贫僧得补个觉,下午去找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此人名叫蒋二郎,绰号琉璃燕子,在京城绿林道上名声显赫。就拜托他去查查。”
长虎微笑道:“何须绕这许多弯子。”
“万一他被什么奇怪的人物儿盯上了,追查下去也会查到别的王府。”薛蟠比了个“V”。“他是北静王妃的姘头。”
长虎大惊。虽飞快敛去,已足够薛蟠十三等人看清楚。十三思忖道:“他引咱们过去,大抵是想把什么人引来。”
“朝廷正查‘李老爷失踪案’呢。”薛蟠闲闲道,“那地方该不会是锦衣卫的暗桩……嘶……”他忽然想起件事。“十三大哥,元清那老东西修行之处是叫玉清宫吧。”
“正是。”十三道,“她倒不避讳重了字。”
薛蟠摸着下巴喃喃道:“对啊~~避讳重字这种事,皇帝家最是讲究。她为什么不避讳?”江南胖达镖局有位SSR级镖师,如今正在信圆师父身边办差,早先曾为元清护卫。他们家祖上是太.祖爷亲兵,族中子弟凡有身体健壮者、都当过两年小道士。其道观很大,隐于京城郊外,名曰太清府。“玉清宫、上清观、太清府。前者为锦衣卫总头目处所,后者为皇家护卫初级培训学校,中间这个也绝对是机密单位。哎,咱们不会把水溶他妈给坑了吧。”
“你若担心坑了她,只往绿林中雇人便是。”
“也对。”
长虎的脸色毫无征兆变得灰白。薛蟠与十三击了个掌,各自回去歇息。
一个囫囵觉睡到下午,薛蟠迷迷瞪瞪醒来。撩开帐子望了眼西洋大座钟,已经两点多了。乃打着呵欠坐起身。小厮进来回话。合着今儿上午昌文公主打发了个要紧的嬷嬷过来,给师父送了份厚礼。听闻师父爱睡懒觉,没让打扰。请师父下午过去一趟、她想请教佛法。
薛蟠懵了懵——他的佛法之烂,整个金陵宗教界无人不知。正琢磨着找个借口混过去呢,小厮呈上礼单。薛蟠眼睛登时睁圆了:靠之!这位公主到底多阔?二尺多长的单子,列的不是金玉就是古董,木头也是沉香木紫檀木之流。乃深吸了口气,一拍炕沿:“更衣!”
衣裳才换了一半,小厮道:“对了,金陵来了要紧客人,十三大哥欢喜得直蹦。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运气爆表。”
薛蟠皱眉:“谁啊。”
“十三大哥喊她张大掌柜。”
“……她怎么这个点儿跑来京城?”
薛蟠吓得抓起僧帽便往十三那儿跑。
到地方一瞧,果然是张子非来了。屋中还有三四个护卫头目,案头铺着几张图纸、像是长虎家的平面图。
原来张子非赶着进京确有缘故。今年暮春,苍月公乔老探花来江南买地、欲替乔贵人迁坟,施计假死脱身。本以为最多小半年便能回转,谁知一直不见人。直等到十一月,张子非收到封信,老乔求助。
乔老探花回京除了搬运灵柩,还有些琐事要处置,并想见两个故人。正赶上其中一位老头生病。老乔当了多年的“孙老大夫”,又看他们家请来的大夫手艺不咋地,便留下替其诊治。老朋友病情时好时坏,老乔的行程遂耽搁下来。
这朋友有两个儿子,都不成器。最不成器的是他大孙子,生平最爱赌博。但凡遇上手气不好输得惨烈,便往家中偷钱。孙子看出老乔是个阔佬,早早的便盯上他。好容易等到祖父不大好,全家人都在其屋中守着、老乔亲自去厨房煎药,他溜到老乔屋中偷走了人家的钱袋子。事儿闹出来,谁都知道钱他偷的,可一没拿到证据二没拿到赃物。他祖父好悬没气死,拉着老乔的手放声大哭。
要是早些年,乔老头手里多的是能办事的徒弟仆从。可如今他就光杆一个,那孙子又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他也没有几个信得过之人,便写了封信、雇靠谱的胖达镖局送去金陵,向张子非求帮手。张大掌柜想着,趁大北风测试下新船的速度,便干脆亲身过来了。
薛蟠听罢这缘故,总觉得有点儿牵强,不过没多想。既是张子非来了,搜长虎和春燕的住处便容易得多——她是专业的。十三伸个懒腰,宣布自己要去补觉。
薛蟠奇道:“你上午没睡?”
“上午一直惦记怎么找东西。”十三道,“睡得不踏实。”
他遂回屋歇息,张子非跟几位护卫商议找东西。薛蟠在旁站了半晌,发觉自己没什么用,便出门去公主府了。
这趟依然走的角门,直入后院、到了一处小园。园中少不得植着大片梅花和腊梅,暗香疏影、沁人心脾。园中有高楼一座,竟是欧式建筑。乃跟随侍女登楼。
走入里屋还没来得及细看,薛蟠神色一僵,好悬没望天。耳听有人说:“此处不好?”
只见窗户旁的大楠木扶椅上端坐了位美人,约莫四十来岁,雍容富贵显见便是昌文公主。薛蟠合十颂佛:“美则美矣,就是……画风不对。”
昌文公主微笑:“何谓画风不对。”
“标准的巴洛克式风格。”薛蟠道,“正好是最近一百多年欧洲上流社会风行的样式。豪华、浪漫,极富变化和想象力。老实说,贫僧在金陵也修了座巴洛克的小楼,远远不及您这个。”事实上一点儿不比你的差,也是不是小楼、而是庄园。
公主还颇受用:“不明师父果为行家。”
“有几句话,是别人批别处院子的,用在此楼最当不过。”薛蟠合十行礼。“置一田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乃指道,“不若此处摘下吴道子大作,换幅公主本人的西洋装油画画像。此上撤除玉鼎,换只金座玉球地球仪。此紫檀木大案抬出去,换个西洋雕花大案。哎,唯一的西洋画风大座钟,表盘居然拆掉罗马数字、换上子丑寅卯。”小和尚啼笑皆非,“您老修外国建筑,不就是想体验下异域的新奇感么?这跟寻常客厅有多大两样。”他隔着玻璃窗往下头瞄了两眼,“楼下依然是太湖石的假山。怎么也得来个欧式雕像喷泉吧。就像是……阿弥陀佛。”
这和尚好悬没蹦起来!喵的大头鬼,上了老当。前几年跟甄家合作搞房地产开发,薛蟠突击学习了些基本园林知识。那个假山的摆法完全不对。乡下土财主这么玩有可能,公主府啊!忽悠谁呢?只怕是喷泉雕像临时挪走了。这楼中原本的陈设也多半属西洋画风。
却听公主含笑道:“师父言之有理。像是什么?你只管说。”
薛蟠抿嘴,硬着头皮道:“像是甜津津的桂花糖蒸酥酪里,搁了满满一大勺四川咸辣火锅酱。”
公主哑然失笑。因吃了口茶道:“既如此,我托师父替我翻新此楼,如何?”
薛蟠眨眨眼:“啊?贫僧真的只略知皮毛,绝非行家。我们家掌柜多有专业人氏,交给他们才妥当。”
“横竖我只交给师父,其余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