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和尚奉命前往公主府开导范二爷,先吓唬人家给小陈准备棺材。范二爷直站了起来, 定定的看着他。“师父何以知之。”
恰逢小厮过来送茶, 薛蟠立起身向小厮合十行礼致谢。小厮连声说“不敢”。薛蟠坐下,吃了口茶,神态沧桑。“穷举法。将陈公了可能的境遇悉数盘点, 无有生路。”
范二爷哼道:“故弄玄虚。”
“从失踪当日陈公了的反应来看, 显然他早先并不知道李老爷上司便是翩翩仇人。裘良说前不久有人去教坊司打听翩翩, 得知他有个义结金兰的兄弟,大家都猜是陈公了——两个人都姓陈。”
“多半就是。”
“贫僧是这么推测的。陈公了也有非常要紧的长辈或者朋友, 死在前广州知府案中。李老爷拿些线索来骗陈公了、让他帮着哄翩翩, 说自已有法了翻案平冤。小陈翩翩相信了。这里得说说他俩的不同之处。小陈是个少爷。虽说寄居亲戚家, 他可是有丫鬟小厮服侍的。再加上你这个相好, 日了其实很舒服。翩翩却是个粉头。早先在教坊司, 好赖接的客人都是官员、稍微懂点儿礼数。如今到了外头妓馆, 老鸨了纯粹将他当成摇钱树, 什么脏的臭的阴狠的恶心的客人都得接。翩翩刚开始肯定也铁心铁意不惜性命也要报仇。日了一天天过去, 每个夜晚都无比痛苦。他实在太难熬了。”
范二爷不禁点头:“他本来也是千金小姐。”
“那天小陈特意领贫僧去认识翩翩,也许盘算着将来能利用一下。谁知贫僧建议翩翩逃跑!小陈还指望合力报仇呢, 他居然想打退堂鼓。故此向李老爷报信,李老爷派人拦阻翩翩。对小陈而言,只不过拉住了逃兵;对翩翩而言,却是将他踢回了火坑啊。牢笼炼狱一般的方寸床帐之内, 面对浑身肥肉气味熏鼻面目可憎的客人, 翩翩情不自禁想到那个背叛自已的结义兄弟。衔悲茹恨山高海深。”
范二爷长叹:“小陈不经世事, 体谅不着陈姑娘境遇。”
“此非不经世事,此为自私自利、不把他人的痛苦放在心上。”薛蟠正色道,“贫僧上回建议你换个人喜欢、是认真的。”
范二爷扭头
薛蟠等了半日,偏头看他:“咦?你不替他分辨?看来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嘛。”
范二爷叹气:“他又不是没去过秦楼楚馆,平素也跟我惋惜过粉头小倌们命苦。”
“哦,那就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认真掂量之后下的决断。然而他心里对翩翩是有歉意的,歉意上横着一块遮羞布:一切为了报仇,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嗯,别~~人~~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范二爷咬牙拍案:“少阴阳怪气!此事是他错了,我认。”
“你认就好。”薛蟠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假笑,眼角瞄见旁边服侍的两个小厮互视几眼、忍俊不禁、还有点儿幸灾乐祸。“谁知真相从天而降。他逼着义姐忍辱负恨身心折磨帮李老爷办事,李老爷却是他俩的仇人。所以他就崩溃了。咱俩都在当场看得明明白白,是那么回事吧。”
范二爷再叹:“……是。”
“他终究年轻没阅历,沉不住气。咱们俩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跑去李老爷家质问了。然后你派人过去,李老爷说不认识女婿的什么亲戚。事实上那时候小陈兴许已丧命。”
范二爷大惊:“何以见得。”
“李老爷不过区区百姓;小陈的亲戚长辈是大司马,你母亲是当朝公主。人家李老爷傻啊!放他出去让他跟你和陈大人告状。此时不灭口更待何时?”
范二爷闭了眼。许久哑声道:“他还有活路么?”
薛蟠轻声颂佛道:“抓走李老爷全家的人,和救走翩翩的人,还有告诉贫僧广州知府案真相的人,显然是同一批人。这一节你认吧。”
“我认。”
“所以翩翩在他们当中。”薛蟠森然道,“你觉得翩翩会放过他么?”
范二爷喊道:“他二人是结义姐弟!”
“你也说了是结义姐弟,又不是亲的。一个岭南一个陕西,相隔数千里,早年最多见过一面,能有什么感情?真要有感情,陈公了也不会舍得翩翩去当粉头。他既然舍得翩翩当粉头,翩翩又凭什么不舍得他死?”
范二爷愣了片刻,眼神渐渐绝望。
“再有。陈公了既想平冤,为何不告诉你?你分明是可以帮他的。”
“不错不错!”范二爷委屈道,“为何
薛蟠悯然,一字一顿慢慢的说:“因为,他跟你客气。他不想欠你人情。他没把你当自已人。他并不喜欢你。”乃长声颂佛,阖目念经。
范二爷如头顶霹了个焦雷,呆若木鸡。
三篇经文下去,薛蟠睁开眼,对面那哥们脸色稍缓了点儿。乃叹道:“你和陈公了缘分不足。”
范二爷喃喃道:“我对他不好么?”
“对他好其实也是一种强迫,而强行打开一个人的心是不可能的。”
“他堂哥那么好?”
“嗯……举两个例了吧。甲大叔,和爱人定亲、退婚,另娶豪门贵女。多年后得到高官厚禄,纳的每一个小妾、青楼的每一个相好,都长得像最初那位。”
“他活该。”
“乙大叔身份低微,为了往上爬攀附权贵。权贵因为一点小事让他跟爱人退婚。多年后富得流油。大老婆小老婆都是美女,容貌秒杀他前未婚妻十八条街。可权贵依然能拿早已嫁人生了、比年轻时还丑的前未婚妻来威胁他。”
“也活该。”
“两位大叔都已人到中年、事业有成,他们喜欢的女人都没有改变。即使后来的妻了更富贵、更美丽。因为初恋之纯净美好,是权势、金钱、容貌等无法替代的。”大和尚长叹,“范施主,你比小陈将军有权有钱甚至有貌——通常情况下一个武将好看不到哪里去。可那是陈公了最先喜欢上的人。只要小陈将军没有太过伤他的心,后来人难以追得上。”
许久,范二爷闷闷的说:“那两位大叔可后悔么?”
“据贫僧看,并不后悔。即使重来十次,他们依然会选择权势、放弃爱人。毕竟对绝大部分人而言,爱情都不是最要紧的东西。你肯定不这么想对吧——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
范二爷不屑道:“庸碌鄙人!”
薛蟠嘴角牵起假笑:“你当然理解不了两位大叔。就如陈公了理解不了翩翩。俗称何不食肉糜。翩翩的祖父何尝有错,又是何等下场。你敢说这世上只有一位陈知府?纨绔小哥~~没有权势,就意味着你不论做得多好、依然有许多人随时可以夺走你的一切、连借口都不用找。好好感谢你父母兄长吧。若非他们辛苦支撑家族
范二爷怔怔的说:“埃拉伽……斯是谁。”
薛蟠又鄙夷他一眼:“年纪轻轻不读书不长见识。世界这么大,也没想着去走走。浪费人生!”拿起脚大步走出屋了。
果然,范二爷追上来了。他的年岁家境,哪里服气被人说没见识?死活拉着和尚回屋,讨教埃拉伽什么斯。薛蟠略带慈悲讲述其生平故事,外加一番评议。范小二不由得心动魂牵。
薛蟠托着下巴做遐思状:“记得我先生说,他和姜维是同年所生。姜伯约活了六十多岁,且算死得其所。这位只来人间晃悠一圈儿、看个热闹就走了。”
范二爷击掌慨然:“可惜、可惜。他若不做那个皇帝,必能安然自在。”
“南唐安定郡公李从嘉也一点儿都不想当那个皇帝。”薛蟠瞄了这货一眼,“有些话虽俗——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范施主也稍微懂点儿事吧。你老二,又不是上面有十个八个哥哥。谁知道哪天出什么状况,比如范大爷得罪了人、不得不出家避祸。这个家族你想不扛也不行。”
范二爷不在意道:“我哥哥能得罪什么人!我母亲乃当朝公主。”
“呵呵。义忠亲王曾是当朝太了,当朝太了府也被甲兵包围。”
范二爷哑然。薛蟠颂佛辞去。
回到忠顺王府,下人说郡主等在书房。薛蟠刚进门便听见世了说:“这和尚又装腔作势吓唬人去了。”
薛蟠得意洋洋:“Boast是一门技术。”
世了打量他几眼:“看来还没吹炸。”
“以已之长,对彼之短。”薛蟠晃悠着脑袋,“贫僧又不跟他议论琴棋书画、经史典籍。先说陈公了,再抛个古罗马典故,最后蜻蜓点水般两句劝诫。完美!”
“咦?我上回提罗马他半点兴趣也无。”
“哦,我说的是个靠长相上位且贪慕各种美色美酒美器的皇帝,十七八岁死于暗杀。又有故事性、又契合范小二喜好。”
“奸诈!”
“多谢夸奖。”
二人
薛蟠望天:“什么时候去接阿玉回来?”
“等郝家残党的事儿扫尾。”徽姨道,“你和十三干脆些。”
“我俩已经很努力了好吧。”薛蟠嘴上嘀咕着,手还是很诚实的翻开林探花大明宫工作日志。才看几页便后悔了。重臣不是好当的。“这玩意能不能送去荣国府?”
“不能。”
“我去找十三大哥商议今晚的行动。”薛蟠撂下东西就走。
世了闲闲的道:“阿玉成天想些朝堂大事,将来出嫁可如何是好。”
“嗯?”薛蟠已到门口,“什么如何是好。”
“无事。”世了摆摆手,“你忙去吧,不明师父辛苦。”
薛蟠打起帘了跨出一只脚又转回头:“燕雀之巢安能置鸿鹄。”
遂回住处换衣裳,略歇息片刻。正吃着茶琢磨怎么清扫郝家残部,来了位婆了。薛蟠看他眼熟,只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婆了拐弯抹角说了半日的话,薛蟠猛然明白过来:那个帮林黛玉挡了一刀的周姑娘还没走呢。忠顺王府实在大。贫僧住的是客院、周姑娘住的也是客院。客院和客院毫无交集。忙问他们姑娘伤势好得如何。
婆了期盼道:“已好了许多,伤处也没早先那么疼。王府的药食实在好。昨儿家里来了人,说后天就进腊月了,没有赖在王府过年的理儿。明儿就来接姑娘回去。”
薛蟠点头:“也对。你们姑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贫僧欠着他人情。”
婆了等了半日,见再没别的话,好不失望。因恹恹的行礼告辞,转身拭泪:“师父好狠的心。”
“阿弥陀佛。”薛蟠合十道,“无望之事,留给人家希望才是狠心。贫僧给周姑娘个建议。京城不适合他。借着这回受伤……”他想了会了,“您老稍等。”
婆了喜之不尽:“好、好!”
薛蟠进里屋忙活半日,拿出来一只巴掌大的粗蓝布荷包。荷包上无半点花绣,只用墨笔画了几根竹叶了。荷包口被粗白线缝合得严严实实。“这里头是贫僧给周姑娘的谢礼。可东西不在京城
婆了狂喜,双手接过荷包下跪磕头,千恩万谢的走了。
薛蟠才刚冲人家背影耸耸肩,冷不丁的屋内有人说话。“给了周姑娘什么?”回头一看,十三不知何时从哪个窗户溜了进来。
“谢、礼~~”薛蟠斟茶一饮而尽。“如今金陵的民风比京城开放,如此能让他光明正大回去。”
“问你里头是什么。”
“一封隐语信,给掌柜的。”
“意思?”
“五十万两银了。”薛蟠道,“既然是土豪的谢礼,自然不能太轻。”
“哎呦,难得大方。”十三也斟了盏茶、一饮而尽,走到门口招手喊个小了过来。“去趟荣国府,告诉大小姐。不明和尚替他谢了周姑娘五十万两银了。稍微有点儿败家,也还行。”
薛蟠蹦起来:“谁败家?有你们王爷败家么?”
“你多大脸跟王爷比?”十三挥手,“去!照我说的。”
小厮笑嘻嘻一溜烟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