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得了金陵绿林码头名录,起身告辞。薛蟠亲送他出去, 路过吉祥如意门厅。因门窗敞开、里头又有响动, 二人不约而同微微侧头。只见司徒暄和赵茵娘在里头打牌, 二人脸上都贴了纸条子。
薛蟠隔着窗户喊:“喂喂, 夏施主, 别玩儿了。我们小姑娘还有功课呢。”
赵茵娘举牌挥了挥:“打完这盘。”
二皇子神色古怪, 问道:“这位姑娘是?”
“亲戚妹子。”薛蟠道, “贪玩的紧。”
“看着年岁也不小了,可有人家?”
薛蟠满脸戒备:“年纪还小呢,过两年再琢磨什么人家不人家。”
一位幕僚上前两步含笑道:“不明师父,这打扮已经及笄了吧。”
薛蟠不悦道:“王施主, 到初次相见的客人家里, 看见了位漂亮姑娘,只管打听什么及笄。是否妥当。”
二皇子忙说:“失礼了。我只瞧着她有几分眼熟。”
薛蟠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孩子是标准的江南相貌, 俗称大众脸。”
二皇子和幕僚对视一眼, 只得作罢。薛蟠面无表情将他们送出府门,硬邦邦全了礼数, 转身快步往回走。
二皇子坐于马上愁肠百结。方才的幕僚拨马靠近低声道:“殿下, 这会子尚不是贪恋美色之时。”
前阵子查访赵家的幕僚忙说:“殿下并非为了贪恋美色,茵娘姑娘交往甚广。”二皇子摆摆手,此人忙闭了嘴。
另一位道:“北静世子并不胖,为何暄三爷说他是胖子?”二皇子猛然想起了什么, 皱起双眉。
来到路口, 方才去隔壁之人也回来了。乃苦笑摇头。
原来他跟王芙蓉家的门子借水喝, 顺带询问他们主子。门子笑道:“先生是来探口风的吧。您这样的,每月来多少个,我们早都习以为常。看先生穿这么好的鞋子,必是贵人府上的清客。实不相瞒,我们连世子都见过。这些爷们都一个目的,想要我们东家的钱和人,顺带得下忠顺王爷隔壁的宅子。我就问一句话:我们东家的钱凭什么给别人?而且这些爷们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只要说声肯收东家做小老婆、东家必上赶着送钱。他们是傻子么?多难得的太平日子,东家连大老婆都不肯做。先生喝完水快些走吧,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宅子我们也不能卖。忠顺王府老早就派人来说了,要卖只能卖给他们家。分点儿余光,他们还能帮我们防贼。至于东家老了之后有没有香火的事儿就不用操心了,大不了假扮狐仙去庙里寻个傻书生借种。”
二皇子听罢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不是好惹的。”
幕僚道:“如此刁滑的女人,纵然弄了来也不老实。”
回到客栈,几位幕僚查看薛蟠给的单子,赫然看见里头有哥谭客栈。京城也有哥谭客栈且颇为靠谱,他们看着眼熟,便想先去试试。
二皇子思忖片刻道:“那年林皖成亲,顾念祖与水溶同落入贼寇之手,又同时放出。他传了书信回京,绑匪许是山东人,顺路过去看看,之后便没了消息。母后派过人追查,听说得罪水溶被抓走了,至今下落不明。他知道的事儿极多,万一胡言乱语不是好玩的。连他也查查。”幕僚称是。
那头薛蟠把司徒暄请回外书房,这厮果然是来询问荣国公旧部的。薛蟠告诉他,钦差已经快到扬州了,预备让林皖和贾元春同去。司徒暄欣喜不已。
薛蟠托着下巴:“咱们这个朝廷,有些事能把人憋死!太子妃离庵南下的经过,满京权贵皆清楚细枝末节;这趟二皇子去上海,也复制了她的行程。然而调人打仗的官员依然坐着马车慢悠悠的晃荡。他们比二皇子提前动身,这会子还没到呢。”
司徒暄笑道:“他们不着急。好几万兵马想调动,粮草都够预备的。”
“说的是。贫僧想简单了。”薛蟠因问道,“端王仗打得还顺利否?”
司徒暄道:“打仗倒好。只是该如何打?”
薛蟠不解道:“如何打?端王不是内行?”
司徒暄道:“是拿不准该当往哪个方向打。你地图呢?”薛蟠忙从案头翻出地图来。司徒暄指道,“如今我老子想往西北,直挺入俄罗斯国。就当个马贼抢钱抢粮,抢完便跑。涂先生和夏婆婆难得一致,认为该先往东北,把这块——”他指了指靠海区域。“虽没什么人口,得先吃下来。”
薛蟠吹了声口哨:“涂先生和夏婆婆真的不考虑夕阳红么?”
“跟你说正经事。”
薛蟠扭头问赵茵娘。茵娘撇脱道:“夏婆婆说的对,海权越来越要紧。”
“不止那个原因。”薛蟠道,“须知,往西北走便是俄罗斯国主要区域。当然更富裕更值得抢劫,可也有统一的宗教和民族。而东北这边则多为各小国小部族混居,宗教散乱不成体系,兵力参差不齐。再有,若惊动了俄罗斯国主体尤其是贵族,彼朝廷不免得调派兵力过来,那就会减少他们投入欧洲战场的力量。现阶段西洋诸国是咱们最大的敌手,提供条件让他们多多内斗才能替咱们赢得发展时机。”
司徒暄道:“只是我老子担心太上皇上了岁数。一朝驾崩,且不说我祖母母亲并王妃都在京城,就算不顾念他们,兵饷军粮如何供给。”
赵茵娘道:“那不是更应该稳固根据地么?”
薛蟠指地图道:“这块儿是明末跟太.祖爷抢过江山的满清余部地盘吧。”
“是。”
“先打下来。”薛蟠手指滑动,“从这儿直插到海边,就把这块区域圈了下来。里头的可以先置之不理,将来多的是时间慢慢收服。重点在于,务必牢牢占据这几个岛。”
司徒暄看着地图念到:“南千岛群岛。此处?”
薛蟠严肃道:“再往南边一点儿就是东瀛。今上已决议废掉太子。南安世子霍耀前月悄然返回琼州,跟他老子商议调兵攻打东瀛。将来四皇子便是东瀛总督,太子则流放于此。若庆王造反不成,没掺和进去的庆王府子弟也会送过去。”
司徒暄猛的吸了口气。若自家屯兵南千岛群岛,便反手牵制了皇帝的两个嫡子。
“这还只是南千岛群岛的政治用途。其余海洋资源军事优势几天说不尽。”
司徒暄连连点头。
“至于钱粮什么的。”薛蟠微笑道,“有了地盘,什么不好办。大不了开船运过去。端王只管扮出自己打江山自己得的模样。今上儿子个顶个不靠谱,偏兄弟个顶个不老实。端王绝对是他会拉拢的对象。”
司徒暄轻轻拍案:“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事实上——”薛蟠悠然道,“太上皇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还两说。他还得考虑后世不能出昏君的问题。”
司徒暄抬起头,二人相对微笑。
送走司徒暄,薛蟠问茵娘可知道端王朝东北打的另一个好处。茵娘皱皱鼻子:“方便贾蔷‘迷路’到朝鲜半岛嘛。谁猜不出来。”
薛蟠比个“OK”:“正确!”
乃去找毕得闲,怀疑自己今儿见到了二皇子。毕得闲细问经过,薛蟠说了个大略。“暄三爷没事老提二皇子,故贫僧有此猜测。不然,看他化名姓王、还以为是哪位王府的爷们呢。”
“大抵是他。”毕得闲道,“他在上海呆了些日子,也该来金陵了。论起装模作样的功夫,这位最为了得。你道他何故姓王?”
“不知道。我还当会跟四皇子一样称自己姓黄。”
毕得闲哂笑道:“亏的你没问,不然又是一篇故事。他启蒙先生姓王,本也是位大儒。后因党争冤屈贬官,迁岭南水土不服、半年病故。”
薛蟠咂舌:“党争是多大的话题啊!绝对不止一篇故事,少说得跟贫僧絮叨到晚上。对了,他把暄三爷哄走,特特跟贫僧讲爱情故事作甚。”
毕得闲摇头:“你这和尚,明白处极明白、不明白处犹如傻子。那位叫珍珠的姑娘夫家想必有些分量,且多半在江南。他不方便自己联络,想托你这位出家人传信。”
“靠!”薛蟠骂了两句国骂。“好黑的心肝。跟他比起来太子才是二傻子。”
毕得闲吃了口茶,忽然笑出声。乃解释道:“方才你讲故事时……我也以为他指四皇子妃。”
“喂喂姓毕的你不是吧!连皇子正妃的闺名都去打听?”
“文书里写的。我记性好。”
闲扯几句,又提起司徒暄来的目的。薛蟠道,虽没明言,横竖就是想问薛家可有兴趣资助端王北进的兵饷;贫僧装憨混过去了。
薛蟠心里明白,二皇子多半想从珍珠引到茵娘头上去、比如长得很像什么的。当年哄骗茵娘的姐姐,多半就使了这招。小姑娘没念过书,听到句古诗不明觉厉,再添上个凄美故事,便上当了。
二皇子的幕僚前往金陵哥谭客栈,说要托他们找人。客栈伙计笑逐颜开毕恭毕敬。因先让找那少年,伙计听罢描述道:“线索太少,不大容易。我们先找着。”又问西江月。伙计道,“这个我知道。月初她有桩大买卖,去苏州了。若要联络她,得等从苏州回扬州去。”最后问顾念祖。伙计想了想,“这位先生,我记得有人查过他。您等等,我问问谁知道。”
伙计回里头兜上一圈,跑出来告诉道:“他有个姘头旧年年底托我们查的。我们本来写了报告,依着规矩、交给客户后底稿要销毁。所以没有详细记录,横竖死了。您若想知道具体情形,负责查这个项目的先生出去办事,大约酉时回来。既是已有信息,收钱不多。”
幕僚思忖道:“怎么死的。”
伙计笑道:“此人容貌俊美。勾搭了小姑娘不想娶,谁知人家爹妈是悍匪!抓回去送女儿处置。偏他先头在我们金陵得罪过另外一位姑娘,那姑娘的相好把他给阉了!悍匪姑娘见他无用,手起刀落。”
幕僚怅然。“竟是这么死的。”因看天色尚早,便说酉时再来。
遂返回客栈,向二皇子回禀经过。二皇子听说顾念祖死于风流债,不由得沉思良久。
日暮黄昏,幕僚重去哥谭客栈,跟他们负责的先生买下了顾念祖的故事。再回自家客栈告诉主子。原来他便是因为想娶杜萱被毕得闲阉了。
那先生道:“秦淮河畔混满三十年,各色男女我见多了。仗着皮相勾搭小姑娘之人,悉数没有好下场。他们得的好处可谓暴利,且压根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年轻人焉能不飘飘然?可女人纵有二十个是好惹的,也终究有一个是不好惹的。早晚会踢到铁板。因起先无往而不利,他们一时还回不过神,飞快的就被收拾了。”
二皇子登时想起顾念祖曾传授自己许多阴招,当中使起来最便宜的便是利用女人。如今他死在女人手里,岂非明晃晃说明那些招数不顶用?不知道何时会反噬。初到上海港时那种异样感觉忽然冒了出来。他因想:若这会子收手,不知可来得及。
幕僚又道:“听说这位先生刚从扬州回来,晚生趁机打听西江月。他不大清楚。顺口提到,扬州这些年怪事极多,已经闹了好几回的鬼。有告状的、有报仇的,还有死人被从棺木中挖出来挫骨扬灰。若曾在那地界做什么歹事,最好绕开。”
二皇子厉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是。”
话是这么说,二皇子后脊背已发凉。遂想,母后的人,连顾念祖都不靠谱。那嬷嬷说,姑苏有好人才;西江月也在。哥谭客栈也说,找那位少年得花不少时日;不如先去苏州转转,寻访高才。
因命明儿去苏州。众人一愣。幕僚道:“殿下,不去见忠顺王爷么?”
“不去。”
姑苏委实人才多,大街上时不时便能遇见书生,且看着个个清雅。二皇子心中大喜。寻客栈住下,跟东家打听当地有名的读书人。东家以为他是来游学的儒生,滔滔不绝数了半日。二皇子愈发高兴,盘算明儿寻个书院查看。
因换身衣裳出门闲逛。走过两条小街,忽听有人嚷嚷:“臭小子给我站住!”一道人影刮风般跑了过去。半晌,二皇子击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是自己苦寻的兰亭小榭留扇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