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靠岸时天色早已黑透, 船上下来的四个人同时上马跑夜路奔往胶州, 幸好春桃熟悉道路。来到城东,城门早已关闭。春桃说她猜得到寨主会去哪里、自己走了, 并不知道有人从黄昏开始就在城门口等她。大米拿银子哄得守门的老卒帮忙打开一条缝,三匹马穿缝而过。而后大米回明府报信,樱桃和晁老刀的心腹回冯府报信不提。
春桃绕城而行, 来到南郊之外的菩提庵。没过多久, 有个小厮牵马而出等在庵堂之外。夜深人静、北风飒飒。有人以弹弓往马鞍内打了个东西,声响极轻、小厮听不出。随即庵内快步走出一个黑衣男人,翻身上马走了。
其身影拐过路口后约莫半刻钟工夫,一户人家的院门悄然打开,两个穿白袍、黑斗篷的男人牵出两条狗。狗儿身上还穿了黑白色的袄子,远远望过去有点像熊猫。闻了闻路上的气味,两条狗便循着黑衣男人的去向跑起来。没过多久他们便发现, 这是去胶澳的路。
次日清早, 明府的钱大米又回了半葫芦岛。原来明大官人听说自家手下要留在岛上帮忙,命他连夜送来几套软甲护身。尤其叮嘱老陈务必照看好粽子小少年, 若出个好歹没法跟人家爹交代。大米拉着他哥哥嘀嘀咕咕老半天, 没人知道说了什么。然后他又拉着明将军嘀咕, 明将军笑嘻嘻的说“好”、“行”、“知道了”。
众人接着商议应战。
昨晚钱粽子一番策略,惊得四座海盗五体投地, 晁老刀更是不敢相信。夜深散场后, 晁老刀急忙拉着明将军借一步说话。
才刚提“粽子”两个字, 明将军登时打断道:“别打他主意!那是忠顺王爷和萧护卫的心尖子, 连皇孙都不敢借。”
“我不是打他主意!”晁老刀解释道,“我是问他来历。就算他爹是个屠夫,他总不可能只是屠夫之子。”
明将军道:“兄长,这世上确有天才。我先跟兄长打个招呼。刀箭无眼。战场上倘或遇见不测、你和粽子只能救一个,我们必竭力救粽子。”
晁老刀还真是纯好奇,压根没起把粽子弄来自家的心思。明将军这么急忙忙的一番话,愈发显得那孩子要紧。如今这世道,出身乃第一要务。区区屠夫之子能得王爷眼青,必是天赋异禀的。念及于此,晁老刀不由得愈发看重钱粽子几分。
今儿再议,看粽子脸色深沉必然有话,干脆让他先说。
粽子将海图铺开,郑重道:“诸位,我昨夜反复斟酌,衡量郑将军及其手下两员战将、孙将军和刘将军的用兵习惯,还有他们所属的战船,大抵推测对方之战法如下。”
才一句话,满屋子海盗悉数懵逼。
晁老刀忙拉下明将军的胳膊。明将军含笑低声道:“我昨儿跟你说什么来着?他是王爷两口子的心尖子。”
晁老刀头上都快冒虚汗了。“难以置信……”连郑将军手下的用兵习惯都知道。忠顺王爷从哪儿搞到这小子的?难不成还想谋夺大宝?是了,打从明大官人来了胶州,他家那个赵二姑娘便开始拉拢成家的女儿和孙女,还送出去一件价值连城的狐裘氅衣。
这老头一不小心就想远了,回过神来钱粽子已拿着炭笔在海图上圈圈点点,赶忙竖起耳朵。钱粽子言语极其笃定,仿佛亲耳听过郑将军布置一般。且他通身有种气派非常人能有,众海盗莫名便信了他。
一番话说完,有个海盗站起来挥拳喊道:“天送粽子兄弟来半葫芦岛,我等必胜!”
众人齐声高喊:“必胜!必胜!必胜!”
“打得官兵屁滚尿流!”
“让官兵有来无回!”
群情激昂。
乃先依着粽子的话,派人上岸去探查官兵可驻扎在他推测之处。
渔船往来如箭,飞去飞回。探子回来时激动得老远便握紧双拳大喊:“报——报——”跑入正厅望着大小头目,“老爷子、诸位头领!粽子兄弟推断纹丝不差!地方一样、人数一样、连船数都一样!”
“轰——”众海盗顿时炸开了锅。
“粽子兄弟神机妙算!”
“粽子兄弟莫非是诸葛亮投胎转世?”
“有粽子兄弟在,何愁官兵不灭!”
索三亦惊得瞠目结舌。他也算有见识之人,竟从没听说过这般人物儿。
粽子独占大米送来的情报,毫不心虚,就跟真是他自己推断出似的。明将军暗暗喜欢:这小子越来越无耻、越来越像自家的人了。
昨天明将军跟海盗们平白无故扯上成大贵,乃一石数鸟之计。又彰显自己有学问,又拉拢晁寨主手下,还是说给细作春桃听的。春桃中计,赶往菩提庵报信。引得婉太嫔连夜通知郑将军、暴露其行迹。
小朱早已猜到莱州那头有他们的人,方氏和海盗派去报信的多半见不着成大贵。婉太嫔让郑将军不用着急、成大贵还得在莱州多呆几日。孙绍宏和另一位副将都说,既是海盗已知道了,须即刻出兵、莫让他们好生预备,最好今晚就打。偏郑将军想着,连夜去莱州请成大贵,快则清晨慢则上午必来。过时人不至,海盗们心下焦急,打仗时更容易几分。遂命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这正是朱先生的缓兵之计。郑将军立过的军功一多半是捡漏或偷袭,可知此人性狡、惯于占便宜。如此便给明将军和钱粽子留出了时间,好折服那七八千名海上玩命的野汉子。
索三并不知道,自从他“谎报”了明府的两件事,婉太嫔李千户二人已大略推断他就是奸细。昨晚春桃禀告说“三公公跟明府的同来岛上”,婉太嫔愈发笃定其心不忠。故此索三全然不知郑将军是得了自己那方的忽悠而来,还盘算着回头打仗时帮着杀几个官兵救几个海盗、多混些人情。
至于晁寨主,还忙着安置她坑妈的儿子呢。冯少寨主正在固执己见的年岁,拿不明和尚的话说叫叛逆期,母亲的规劝训斥半个字听不进去。晁寨主不敢放他自己呆着,三五天别指望脱身。
而婉太嫔处却麻烦得很。她们原本的计策环环相扣,如今竟四面火起、哪儿哪儿扣不上。
奉命来胶州调查假海盗案的钦差牧老爷为私事所扰,将差事彻底丢去了九霄云外。这老东西跟魔怔了似的,不论安置在他身边的人如何提醒,他只一心一意追查他那个前儿媳妇西江月。他手下寻到了西江月和冯员外下落、还是锦衣卫忙着追到的;回头再去查看,那院子里灰尘满地、落叶枯朽,压根就没有人迹。主人三四年前就搬走了,没留下人看宅子。牧老爷居然疑心儿媳妇的男人是妖怪!忙着请法师做法追其踪迹,好不热闹。
四家王府代表在兴隆票号开小会当天,水溶便派了人赶赴扬州。行快马走官道,今天下午终于赶回。锦衣卫弄到了消息。
西江月本人确在扬州且猖狂的紧。非但大模大样满街溜达,还如常做绿林线人。她的真实来历,整个江南的青楼、绿林和官场尽数知情。且全然不遮掩如今那位仇二奶奶的天子私生女身份。杨家和仇家算颜面尽失,皇帝也添了段风流韵事。
牧老爷闻听后,愈发笃定其中有妖。急忙写信进京叮嘱老婆儿子千万小心,又写了几封拜托京中数位道观主持帮他家老二画符护身。旁人若想设计钦差巧遇别的事,大抵是不能了。
婉太嫔目光落在不明和尚孝敬的那两本西洋评话上,许久长叹道:“那小和尚说的半点没错。咱们确是孤岛模式遇上社会派,水土不服。”宫中进进出出只那么些差不多的人,宫外你压根猜不着凭空冒出什么人。
李千户劝道:“这些都莫管,主子快些回宫要紧。德妃娘娘万一得手,你就回去不了!”
婉太嫔凝神半晌,忽然说:“若当真回不去,如何是好?”
李千户愣了。许久,他倒吸一口冷气。“主子,若不回宫、你可连身份都没有。”
婉太嫔随口道:“上绿林中买个身份便是。”
李千户又愣了。
“仇二奶奶保不齐是帮了西江月。”婉太嫔道,“不论那女人在胶州在扬州,皆翻云覆雨的主儿。深墙内院纵然也有用武之地,哪里比得过外头野旷天高。”
李千户连连摇头:“主子,这念头起不得。快走吧!”
婉太嫔叹道:“哪里走得了。好赖需等这一仗打完。”又思忖道,“依你看,忠顺王府掺和此事当真是凑巧么?”
李千户想了许久才说:“不是凑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官兵与海盗拼个两败俱伤,忠顺王府顺手得下半葫芦岛。与咱们也好。”他微笑道,“晁老刀必是活不了的。若忠顺王府有能耐、捏个葫芦口把那几位一道收了,就更好了。”
“好赖得留着姓孙的。”婉太嫔又叹,“没了他,京城的戏也不好唱。”
“那……派个人护着他吧。以防万一。”
“可。再盯紧些司徒暄。”
“是。”
于是他们多余的人手都盯司徒暄去了,没察觉明府又给半葫芦岛送过东西。
时近黄昏,长天落日,海色斑斓,渔民收帆归岸。远远的海面上仿佛有船影驶过,因离得太远有些模糊。人眼自然看不清,千里镜却能看清。
陆地在半葫芦岛的西边,官兵自然也驻扎于岸上。岛东接渤海,荒岛极多、大小不均。十几艘蒙冲斗舰移形飞快,趁着薄暮隐入群岛,显见极熟络地形。
不知哪座小岛忽然响起悠扬的海螺声,借着海风遥遥洒出。另一座小岛上也有人吹起海螺。不多会子,四面海螺声群起。
有名三十岁上下的军官正负手立于一艘舰船甲板上,闻声神色骤变:“不好!有埋伏。”
话音未落,羽箭破空而来。军官防备不及、眼看要射中面门,惊得大喊。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如鬼魅般闪现,挥短刀拨掉飞箭。军官还没回过神来,前方有艘小渔船转出小岛,数支箭连环飞出。眨眼舰船上已有数名官兵中箭,惨叫声一片。那黑影却一动不动,只立在军官身旁。
小渔船上的乃明将军,方才那几支正是连珠箭。他微笑道:“原来如此。给大米吹信号。”
老陈从怀内掏出海螺,悠悠的吹出两长两短四声。
有个海盗问道:“明将军,为何咱们射他、他不回射咱们?他们不是有弓箭么?”
明将军道:“弓箭的射程相差甚大。我的弓射程比他们的远得多。他们还够不着我。看他们过来了。”
话音未落,忽听“砰”的一声,方才逃过一劫的那位军官应声倒地,他身后的黑影呆了呆。官船顿时乱做一锅粥,有人朝邻船大声求救。
海盗们嗷嗷直叫。有个喊道:“粽子兄弟好箭法!”
明将军悠悠的说:“不是他,也不是箭。第一支箭是他的,被那个穿黑衣的拨掉了。我方才的几支箭不过是试探。”
“那穿黑衣的好本事!”
“他动作之快非常人能比,只怕索三未必赢得了。”
索三道:“我也未必会输。”
明将军挑了挑眉。“黑衣人的身手乃护卫一类人物。今儿来的这三位将军,没有谁家够资格养如此高手。故此他必是幕后之人派出的。我射了多名兵士,黑衣人袖手旁观,可知他的差事独为保护这将军一人。幕后之人肯派高手专门保护一个官衔不高的年轻将军,说明此人于他们又大用、不能在战场上有闪失,多半是要他做什么人证。敌人要保的,咱们当然要杀之。”
海盗们愈发钦佩:“明将军真乃神人也。”
有一个问道:“方才陈护卫吹的信号是何意?”
“两声长音,示意岛上使外挂。因今儿来的有三位将军,用短音一声、两声、三声以做分辨。”明将军道,“方才出手的是大米。一击必杀。”
众海盗愕然:“大米?”“大米小哥?”“他竟有如此本事?”
老陈得意道:“就知道你们小瞧了大米。这孩子从七八岁便开始练习外挂了,最擅伏击。”
“外挂是什么?”
“机密物件不能给你们看。”
索三忽然问道:“死的这人是谁?”
老陈随口说:“孙绍宏。”索三神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