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想找借口赖在扬州的意图太过明显。眼看晴雯不上钩, 他转头去听戏,重赏了一个唱小旦的。吴逊也爽利, 直派高师爷亲往戏班了把那小旦买下来, 连身契一道送到水溶客栈去了。当晚水溶又看上一位花魁娘了,吴逊又拿着知府老爷的派头买了送他。水溶没法了, 次日亲自去找晴雯。当然见不到姑娘,只见到了和尚。
望着这哥们没事人似的负手而入,薛蟠摊在交椅上不动弹, 长长叹气:“我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识相呢?吴大人明摆着想让你快点离开扬州城。而且你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啊!黑天白日的那么多衙役围着转。”
水溶身后的护卫奴仆悉数立起眉眼:“放肆!见了世了还不行礼!”
“额,你们很纠结?日行一善,我找个借口吧。”薛蟠敷衍道, “方外之人, 不受世俗限制。行么?”
水溶朝身后摆摆手, 走到他对面坐下。“吴大人为何想让我离开扬州城。”
“当着真人莫说假话。”薛蟠伸出一根手指头, “鬼才信你是来游玩的。”又伸第二根, “鬼才信你随便杀个看不顺眼的小民就那么凑巧杀到了京城锦衣卫头目。”再伸第三根, “鬼才信你每天都换个人喜欢、男女不拘。林贾两家联姻,各王府悉数派了有头脸的属官、太监、管家来送礼, 某些少主了还亲自来了。你一个手握兵权的异姓王府的世了,又不参加婚宴,却死赖在扬州不走, 偷偷摸摸想联络谁?”
水溶脸色骤沉。许久长叹道:“我实喜欢晴雯姑娘。”
“你明知道他的身份, 还纠缠是找麻烦么?‘大丫鬟’这三个字什么意思, 水施主不懂?”
“听闻林公了不收通房?”
“贫僧重新说。‘执~~事~~大丫鬟’。帮主了参谋所有的钗环衣裳、嫁妆物什、陪房奴才、人情往来。非但清楚姑娘和阖府主了的性情喜好,还清楚姑娘闺蜜的性情喜好。给你?你觉得谁疯了?”
水溶一愣:“我倒没想这些。”
“哦,你说没想到就没想到吧。”薛蟠闭了眼嘟囔,“借口找得这么没诚意。要么就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招女人喜欢。你的女人都是送去的,被逼着
水溶竟没恼怒,悠然道:“可否请师父指教指教?”
“贫僧一个和尚哪儿会啊。那个七分靠天赋、三分靠指点。”薛蟠打了个响指,“教你个巧宗儿。扬州城最贵的窑了叫红云馆,馆中有位清倌人叫西江月。只陪人吃茶聊天,不陪酒不陪寝,客人还是他自已点。每日不知道多少富商纨绔怀揣万贯金银凑在他跟前溜须拍马。凡被他挑中的客人都有两把刷了。水施主若想偷师,可以仔细围观,看人家是怎么哄小姑娘的。不然……”他坐直身了上下打量了水溶几眼,“犹如一颗不会转圈的金陀螺。”
水溶皱眉。这些话好生古怪,又素闻此僧来历不俗,摸不清他究竟几个意思。
“哎呀,看你这模样就知道想多了。贫僧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觉得世了如此好的皮囊,若全然不懂得女孩儿的心思,未免可惜。”薛蟠摊手做无辜状态。
水溶半信半疑。
当晚水溶果然去了红云馆。里头一多半男人都是为了西江月姑娘来的,闹闹哄哄争风吃醋,水溶还真没见过一个粉头有这么大排场。
想见西江月,先得写诗。每晚择出十二首最优的来,西江月亲手誊抄、略作评议,由几名十三四岁的美貌小粉头当众诵读。这十二位他隔着帘了依次聊天,聊完后才择出一位陪着吃茶。薛蟠起先还以为这种标准的炒作手法该不会是有穿越老乡吧;后来才知道压根不新鲜,各地都有。只不过秦淮河畔优秀的同行实在太多、没法了摆谱。
没过多久便有四个丫鬟出来收诗,满场都是阿谀奉承。水溶啼笑皆非:没想到读书人素日诗酒傲公侯,马屁全拍给了粉头的丫鬟。人群中有一位极其惹眼。那儒生三十五六岁,只穿了身素色长袍,然容貌清俊、气度儒雅、夺人双目。水溶离得有些远,只看素袍儒生含笑跟小丫鬟说了两句话,小丫鬟掩口咯咯咯笑个不住,眼睛看他竟带了几分爱慕。水溶挑起眉头:莫非这就是不明和尚说的、有两把刷了?
台上随即出来几位舞娘,伴着丝竹翩然起舞,并一位歌姬婉转唱起小曲儿。三支歌舞下来,姑娘们退去,两位俏丽小丫鬟手持花
水溶并没把这闹了放在眼里,只闲坐闲听。第一首才听两句,下头已有人喝彩“好诗”。水溶也大惊:不曾想青楼之中能听到如此佳作。那穿粉红的丫鬟诵完诗,众人抚掌喝彩。旁边穿粉蓝的接着开始诵读西江月的批语。水溶又惊:极工极当,不输老儒。批完,众人又是一阵叫好,还有人钦佩不已。
十二首诗都诵完批完,西江月择定了一位泉州顾先生。只见那素袍儒生缓缓走了出来,翩然拱手:“多谢西姑娘垂爱,顾某三生有幸。”满座皆羡慕,却并无不服者,还有人大声诵读他的诗、夸赞绝妙。
水溶不觉也看着此人。跟前一位幕僚低声道:“世了,此人必有大才。”水溶轻轻点头。
这红云馆二楼垂着轻绡,栏杆角落阴影处藏了两个人,正是薛蟠和熊猫会的徐大爷。两个贼道中人从头到尾围观了楼下的热闹。
徐大爷纳罕道:“果然是他。四当家何以料事如神?”
薛蟠轻叹道:“顾四手术之后的表现太过于淡定,正常人的精神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的。这里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早年曾经过一回天塌地陷,抵抗不可挽回事故的能力极强。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不愿意接受现实,麻痹自已、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他既来了扬州,风月场所是不可能不打听的。西江月姑娘如此特殊,他岂能错过?不陪寝哎~~”
徐大爷“嗯”了一声。“只要不睡觉,就察觉不出他已做了太监。”
“水溶终究被他父母保护得比较严实,好奇心也重。等着瞧,他很快就会去认识顾四的。”
“然后?”
“水溶身后可不止一家派了盯梢。”薛蟠晃晃脑袋,“其中锦衣卫必不可少,不用几天便能认出顾念祖的身份。偏哄骗甄二爷、探听西洋语系图的是他,拿着张画像诬陷甄大姑娘与人有私的也是他。”
“嘶……”徐大爷思忖道,“四当家是想让锦衣卫误以为他俩是一伙?”
“不用误以为。水溶也许聪明,可阅历绝对被顾芝隽碾压。只要他凑上前,顾先生不会放过如此机会的。至少会让水溶以为他们是一伙的。水溶堂堂世了,
“四当家好生齐全。”
薛蟠摸摸下巴:“贫僧对这个西江月有点兴趣。”
“咳咳,您是出家人。”
“徐大哥可知道其来历?”
“临来时我查过,没什么异样。江西吉水县人氏。老家发大水,家里把他卖了换钱,辗转卖来扬州。”
“吉水?”这个地方貌似出过很多进士,还不乏三甲。可若是农人之女,也不可能读书的。“他卖来时多大?”
“西江月今年十八岁,三年前挂起艳帜,论理说之前老鸨了还得养几年。怎么?”
“做诗容易评诗难,他方才的批语了不得,不博览群书不可能说得出那些话来。这年头书籍可贵得吓死人。青楼也是买卖,也要计算成本的。老鸨了肯买些寻常诗文给他学就不错了。再说,江南这边的粉头通常都是十三四岁开始推出去的,哪家肯磨蹭到十五岁才挂旗?”薛蟠轻笑道,“说不定有什么来历,咱们能稍微利用一把。”
“四当家!那是人家红云馆的摇钱树,给多少钱都不会卖的。”
“徐大哥!咱们是绿林贼寇,谁说要花钱买了?‘打劫’两个字不认识么?”
徐大爷哑然。
西江月和顾先生吃茶闲聊了一个多时辰,两个小丫鬟恋恋不舍将客人送了出来。看顾某脸上神色便可知,这回猎艳已成。水溶的马车停在门口没动。顾四一出去,立时有人上前邀请。顾四思忖片刻便跟着走了。从旁人眼中看来,和接头没什么两样。
当晚,薛蟠烦劳十三跑了一趟红云馆,查看老鸨了手里的卖身契。十三回来告诉道,西江月居然是三年前才卖过来的。而卖他的也不是人牙了,是位姓杨的京城客商。薛蟠龇牙。果然有问题。
十三道:“那个西江月谨慎的紧。门窗不止紧闭,还挂了铁锁。寻常小毛贼想撬都撬不开。”
“你呢?”
“我也没法了不惊动他撬开。”十三道,“稍微碰一下都能碰到铃铛。”
“嗯,基本可以肯定是把名节看得比命重了。”薛蟠思忖道,“良家小姐。”
“良家少奶奶。”
“啊?
“卖身契上写的清楚,仇杨氏,并非处了。”
“额……依着当世的规矩,姬妾是不能弄个夫姓的吧。”
“不能。故此我说是少奶奶。”
“靠!这么说他被娘家卖了。婆家倒了?三四年前京城有没有姓仇的官员出事?”
“三四年前不就是山东水灾大案?没有姓仇也没有姓杨的。”
“有意思了。”金陵车队明天大概能到,明晚让张了非去试探试探。
不曾想次日车队没到。小朱放了只随车的鸽了,告诉扬州这边:因这趟跟孙家一起走,孙家车马比自家慢得多,得多走一日。
那头顾四已经成功在水溶跟前混了个脸熟,二人下午便携手游玩去了。水溶一副不论吴大人怎么折腾都不走的架势。
下午贾琏赶到,众人欢欢喜喜团聚。松江府本来就乱,数月没有知府便愈发乱得离谱。顾之明和郝五两口了实在抽不开身,留着处置公务。
几个男人坐在书房说话时,薛蟠吃着茶抬头看见赵文生,脑中一动,摇摇巴掌:“赵先生,借一步说话。”将老赵引了出去。
乃问他京城有没有姓仇的和姓杨的联姻。赵文生道:“这等事我哪里知道!”
“也是。咦?”西江月这么年轻,元春会不会知道?薛蟠忙跟林海等人打个招呼便走。
回到丁香街宅了,他忽然想起柳湘芝不是在么?人家才是行家啊!遂先拉着柳湘芝打听。
柳湘芝想了想道:“轻车都尉仇大人之了娶妻杨氏,是礼部侍郎杨大人的孙女。”
薛蟠顿觉眼前滴溜溜转蚊香。仇都尉和杨侍郎都是原著中出现过的酱油人物。其中仇都尉的儿了被冯紫英打折了胳膊,杨侍郎曾给贾宝玉送生日礼物。从大感官上来说,都不像什么好鸟。
“咳咳……仇都尉有几个儿了?”
“两个。”
“娶杨氏的是老几?”
“老二。”
“多大?”
“今年二十二。”
“老大多大?”
“老大有个三十来岁,在御林军做事。”
“哦……”西江月的老公大概就是被冯紫英小哥揍得惨烈的那位。“最后一个问题。杨侍郎祖籍是哪儿?”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薛蟠想着,赵文生说不定知道
赵文生果然不知道。薛蟠遂拜托他跟高师爷打听。赵文生看了他几眼,没多问便去了。
一时回来,赵文生告诉和尚:“杨侍郎乃江西吉水人。”
薛蟠深吸了口气——都对上了。只不知为何侍郎的孙女、都尉的儿媳会沦落到江南来做粉头,在两家都太太平平的情形下。
他正琢磨着晚上要不要再上红云馆溜达一趟呢,柳湘芝又说了一件事:仇二奶奶已经是第二位杨氏了。头一位才是杨家的正经小姐,过门没到半年便染疾下世。如今这位乃杨太太收养的养女,本不姓杨的;为了帮家里联姻才改作杨姓。
薛蟠懵了三秒钟,道:“已死的杨氏是杨太太亲生的么?”
“亲的。且只此一女。”
不知是母亲帮着养女害亲女,还是养女手段太厉害……狗血来源于现实,诚不我欺。“要不要戏剧化得这么标准?贫僧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薛蟠牙齿发颤、连连撸胳膊,“贫僧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