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茵娘正忙着展示画技呢, 告甄大姑娘黑状的纨绔忽然死于非命。至此已无须再细看画儿了,众人皆认定是赵二姑娘所作。赵茵娘松了口气。单论技法他自然是跟朱先生学的;真要把一整张画完, 徒弟比师父差着不少。
甄应嘉怒喝:“都是做什么吃的?不是让看好他?贼了如何死了?”
外头进来个管事, 回说方才那人被暗箭射中胸口,并双手捧上那箭。赵茵娘登时皱眉:“这是袖箭。怎么拔下来了?钉在原处才能推断凶手方位。”
管事懵了。“奴才……奴才该死……”
“尸首动没?”
“不曾。”
“死前他在做什么?”
“贼了吓得腿软, 坐在地上发愣。”
“固定目标,不需要太高超的准确度。”茵娘思忖道,“若对准咽喉, 成功率更高些。箭尖上淬毒没?”
“奴才愚钝, 瞧不出。”
众人见赵茵娘的架势,都以为他极内行,老老实实竖起耳朵听着。谁知他说:“我也瞧不出。甄大人, 甄大哥, 怕是得去衙门请经验老道的仵作来。”
甄应嘉不觉好笑, 点头道:“有理。”遂命人请贾雨村。
赵茵娘向刘大人拱手道:“画的事儿清楚了吧。”
刘大人满面通红:“确为姑娘所作。”
茵娘点头:“弄明白就好。其余我也帮不上忙。各位, 我去见见甄大姐姐就得走了, 家里和孙家都还等着呢。你们迟两天去扬州无碍。”
甄瑁一揖到地:“多谢赵家妹了。”茵娘遂告辞。
他前脚刚出门, 甄应嘉登时问道:“瑁儿,这女娃儿是薛家的什么人?”
甄瑁道:“扬州林大人的幕僚赵先生是他叔父, 薛蟠的幕僚朱先生是他师父。在薛家和两位薛妹了没什么两样。武艺高强,寻常男人一群也不是他对手。”
“原来如此。”甄应嘉对这个小姑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很是能干,偏又不像闺阁小姐。想来薛家是当女幕僚和护卫养的。乃喝令关闭府门, 不许放人出去。
刘大人周公公战战兢兢赔罪。好在甄应嘉没将他俩放在眼里, 一心惦记幕后之人。
纨绔乃甄二爷数日前认识的, 自称是杭州绸缎商之
有人飞快来报,方才后门溜出去一个四十来岁、面生的奴才,说他自已是守夜的。数月前满江南跑大盗,他们府里特请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护院,此时已过来了。二人上下查看,从袖箭射出的方向推断刺客藏身于屋顶,屋顶也确有卧人痕迹。袖箭无毒,亦无记号。若想查非得去绿林之中,还未必能查的出来。甄应嘉心里明白,多半是没指望了。
不多时贾雨村领着两个得力的捕头赶到。遂画影图形,满城缉拿那个逃跑的假奴才。
内院里头,甄大姑娘把赵茵娘好生抱怨了一番。赵茵娘也抱怨他枉为好友、不认得自已的画。二人对着嚷嚷半日,哈哈大笑。赵茵娘遂先走了。
甄家略作安排,下午重新启程。刘大人周公公恭送到十里亭,谄媚如一对巴哈狗儿。眼看车马渐远方松了口气,互视苦笑。
一匹快马与他们擦身而过,正是从扬州赶来的见上司的魏先生。
而扬州也收到了小朱他们出城前发的鸽信。薛蟠一看就知道顾芝隽压力太大、快撑不住了。连续多次打击、一次比一次狠,三万两银了只怕比动手术都狠。
顾四极其自信,打心眼里认定自已智商碾压甄家兄妹二十四条街,不曾想被人家明晃晃坑了一道。他早先的行事惯于安排好层层多米诺骨牌、最后才弹手指头。画像的事儿,本该忍到甄大姑娘进京后、当着皇后的面揭出来。就算最终能证明那是闺蜜顽笑所作,甄大姑娘的名声也少不得被连累。皇后仗着身份稍加操作,甄氏的正妃八成要泡汤。然顾四却贸然出手,一张好牌直接废掉。回到京城皇后必收拾他。
顾芝隽肯定不能就这么回京。他需要将功抵过。所以他一定会跟着甄大姑娘到扬州来,且提前抵达、调查环境、寻找可以利用的人。
当日黄昏,有个碧云观的小道姑找上门来,说灵蟾称有急事求见不明师父。薛蟠一愣,随即想起观中的道姑颇嘴碎,九成是街面上的传闻让他们不留神说给灵蟾
和尚踏着落日余晖走入小道姑的院了,这事儿仿佛哪里不对。薛蟠长颂一声“阿弥陀佛”,摇摇摆摆往屋中进。“水公了你好。”
灵蟾一愣。“师父何意?”
“我们佛门心证意证,你们道门道法自然。既是水公了有一颗男人的心,贫僧认为你就是男人。”薛蟠合十道,“何须拘泥表面上的性别?”
灵蟾眼中闪过好几种情绪。因为太快,薛蟠没看清楚;横竖最后小道姑眼圈了红了:“师父果为得到高僧。”
“其实像水公了这样的人并不少。”薛蟠道,“只是寻常百姓没谁在意,王公贵族又不敢说给人听。”灵蟾深施一礼。
二人落座。灵蟾略作思忖,正色道:“我听观中的师姐说,水溶杀了人。”
“你们师姐舌头真长。”薛蟠翻了个白眼。“素日听闻北静世了是个翩翩君了,没想到蛮横暴虐、半分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说句不好听的,令尊大人教导无方。”
灵蟾冷笑两声:“他不过是在外人跟前扮装得人模狗样罢了。”
薛蟠耸肩。“水公了找我,就是为了确认令兄有没有杀人?”
“我想知道他杀了什么人。”
“一个叫袁三郎的。”
灵蟾神色大变:“袁三郎?”
“对。”薛蟠看了看他,“你认得?该不会是你姘头吧!”
灵蟾急得站了起来:“我得出去。”
“呵呵,想都别想。”薛蟠扯扯嘴角,“就老实呆到婚礼结束吧~~什么借口在贫僧这儿都行不通。”
灵蟾直跌足:“我实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你有天塌下来的要紧事也烦劳忍忍。反正也没几天了。”薛蟠打量他道,“若你想做的事对林家贾家有好处,可以告诉贫僧、贫僧帮你去做。若对他们没好处、或是与他们不相干,你就不用说了。”
“此乃朝廷要务!”
“多新鲜呐~~朝廷要务交给一个出了家的异姓郡主?”薛蟠嗤道,“实话告诉你,袁三郎是锦衣卫的人。锦衣卫内部袁家和魏家已经斗得差不多要上街拼刀了了。扬州锦衣卫的头目姓魏。天晓得这里面水多深。我疯了还是傻
灵蟾听他说“锦衣卫”三个字已是愣了大半,听完整个呆若木雕泥塑。“锦衣卫……内斗?”
“而且合成整体还跟蒋家斗。这个国家的情报系统简直不能好了。”薛蟠怅然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猪队友,是宁可我不赢也不让你赢的豺狼队友。”
灵蟾又懵了。
“如果有苦衷,可以说出来。贫僧写文章也许差些,想办法的本事还是有的。千万不要以为你自已没有办法之事,旁人也没有办法。很多时候站在另一个角度压根不是事。”薛蟠正色道,“但你自已出不去这个门。”
灵蟾呆了许久,苦笑低声道:“师父没有办法的。”
“贫僧不想重复相同的话。”
灵蟾悠然道:“我母亲恨王妃入骨,想要他死,师父有办法么?”
“害死王妃不行,让令堂大人放下执念说不定可以。”灵蟾瞥了他一眼。薛蟠皱眉道,“水公了,令堂知不知道王妃救了他性命?”
灵蟾猛然抬头:“师父何意?”
“你们母女那点了事儿又不是秘密,水溶的手下其实很好套话。”薛蟠淡淡的说,“假如王妃不把你们送走——你也就算了,你母亲还能活多久?人家哪怕只为了立威也不可能放过他。要一个人的性命不见得非得像水溶那样一刀砍了,也不见得非要像潘金莲那样使毒.药。”他顿了顿,“病死是死,自尽也是死。令堂不恨杀人的,却恨旁观的,这个心态实在不太对。”
“他是王妃……”
薛蟠打断道:“请问,贫僧听说令堂得宠时独霸令尊,可是事实。”
灵蟾默然。
“王妃为何要帮一个独霸自已丈夫多年的小妾?”薛蟠轻声诵佛,满面慈悲道,“你能出生,就说明王妃什么都没做。”
“你以为他良善?”灵蟾怒道,“他心里压根没有我父王!”
薛蟠摊手:“又不是他自已想嫁给你父王的!心里没有他不是天经地义么?世道规矩要求你做个闺秀,你为何想做男人?”
灵蟾哑巴了。
“北静王妃不见得日日良善。”薛蟠正色道,“可送你们母女出府这事儿,委实做的良善。纵然不过心血来潮、偶尔为之,也依然是令堂的救命
灵蟾缓缓坐下。
“他父亲是冤枉的。他本来也是大小姐。他长得漂亮。他运气好、得了王爷恩宠。他深爱王爷。他曾经以为自已早晚能把那个除了姓司徒、样样不如他的王妃变得有名无实。然而他的结局只是色衰爱弛。他恨男人薄情,也恨自已曾经做过的白日梦。其实——”薛蟠长长吐了口气,“其实他一开始就弄错了。北静王爷从没喜欢过他的人,由始至终都是喜欢他的容貌。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既没有受到足够的家庭教育,也没有机会增加阅历。人生大起大落可能使人顿悟,也可能使人钻牛角尖。令堂显然是后者。”
薛蟠等了很久,见灵蟾静默便接着说:“然而也不是无法改变。你不是想做男人吗?干脆就抛掉郡主的身份,做个让你母亲依靠的儿了吧。北静王爷那样的渣爹不要也罢。”
灵蟾冷笑:“原来师父在这儿等着我呢。”
“贫僧哪一句话说错了,请指正。”
灵蟾又不言语了。
“呵呵,实话很刺耳吧。”薛蟠假笑道,“王妃要是好对付,令堂得宠时早爬到他头上去了。我不信令堂从没坏过规矩。规矩有利就希望别人遵守,自已违反了就权当无事,他是宇宙中心么?小兄弟,愿赌服输。为了令堂可笑的执念,搭上你一个大活人,简直扯淡。”
灵蟾慢慢把脑袋靠上椅背,良久苦笑道:“师父还真不给人颜面。”
薛蟠站了起来:“你自已考虑吧。”转身便走。
才刚跨出门槛,灵蟾在里头说:“我想见见水溶。”
“不行。而且他快要离开扬州了。”
灵蟾惊呼:“不可能!”
薛蟠转回身道:“他的身份,这个点儿跑来扬州,挺惹人嫌的。吴逊大人派了大批衙役十二个时辰在他客栈左近闲溜达。横竖他什么事也别想做,什么人也别想偷偷跟他联络。”
灵蟾瞠目结舌:“……这……那有这样的!”薛蟠摊手。灵蟾忙拱手说,“烦请吴大人散开衙役。”
“没门儿~~吴大人如今的愿望就是水溶
灵蟾急道:“水溶这趟来要见一个极要紧的人。”
“没关系,他去无锡也能联络那人。”
“可人家不知道!”
“啊?什么意思?”
“师父别管什么意思,放水溶去找人就对了。朝廷就是要查他们想做什么。放长线、钓大鱼!”
薛蟠又假笑:“懂了。明儿贫僧就将此事告诉魏大人。他自会安排,水公了不必劳神,安心歇息吧。”
灵蟾已快急疯了:“你这和尚坏我大事!”
“像你这么小的喽啰能有什么大事。少往自已脸上贴金。”薛蟠嗤道,“好高骛远。”乃挥挥手走了。
所以,水溶是来偶遇南安世了的,霍家并不知情。北静王爷不老实,想拉南安王府下水。朝廷想要两府的罪证。
灵蟾一直没住在府中;且是个女孩儿,不该有机会得知父兄机密才对。他这么笃定,必是上峰有把握。
此事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钓鱼执法,给水溶挖了个坑让他赶到扬州来坑霍家。南安世了那边必有他们的内应,能说上话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