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皖与冯紫英等几个朋友同去天宁寺看石榴花, 花树跟前连着被两个女人勾搭。可巧元春领着晴雯也来闲逛,逮个正着。晴雯替主子宣誓了主权,得意洋洋回去邀功;围观闲人大笑。
那绿衣裳的姑娘有几分不甘心,命丫鬟悄悄塞给晴雯两个荷包, 打听她家姑娘给那位爷们送了什么点心。晴雯嫌少。那丫鬟又给了她四个她才声音不大不小的说:“不过是几样家常点心。螃蟹馅的饺子、豆腐皮的包子、奶油炸的小面果子。要紧的不是点心,是送点心的人。”
那丫鬟问道:“你们姑娘亲手做的?你们姑娘好手段。”
晴雯道:“我们姑娘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是厨房做的。”
丫鬟笑道:“我再打听打听, 你们姑娘怎么知道爷们爱吃什么?”
“并不知道。”晴雯叉手道, “姑娘自己尝着好, 便给姑爷捎去一份。难道姑爷还敢挑嘴不成?”
丫鬟脸色一僵, 讪讪的道:“既是姑娘,显见还没出阁子呢,怎么就姑爷了。”
晴雯扭扭脖子:“八字也合了、婚书也写了、老丈人也拜了,怎么就不是姑爷了?难不成有人想送上门来做小老婆?我们姑娘性子不好, 留神被打出去。”言罢再不看那丫鬟一眼,手里抓着荷包回到元春跟前,将六个荷包悉数赏了小丫头子。
左近立着不少来游玩的姑娘, 个个掩口而笑,有的干脆亮着嗓子指桑骂槐。那主仆俩呆不住, 急匆匆的走了。粉头们见状反倒喝彩:“好个爽利的性子。”
孙溧此时已到了左近, 上前跟冯紫英打招呼。冯紫英少不得介绍他与林皖认识, 二人见礼。孙溧只觉林皖眼熟。他早先曾在忠顺王府与十六打过几个照面。因气度相去甚远, 压根没想起来。
遂同去看花。孙溧率先吟诗一首, 旁边几位儒生亦有诗词咏叹。冯紫英悄声问道:“林兄不露一手?”
林皖道:“我不擅此道。”
冯紫英笑道:“小弟不信。尊师王国维先生诗名满天下, 你焉能没学着?”
陈也俊在旁道:“小弟也不信。”
林皖道:“我没天赋。”
众人愈发说其谦逊,闹着要听吟诗。林皖只充耳不闻,毫无窘态。偏这会子晴雯又过来了,双手捧上一个纸团子。林皖接了打开看。
冯紫英问道:“小丫头,这是什么?”
晴雯脆生生的道:“我们姑娘恐怕姑爷被人闹着吟诗,替他拟了几首。”
孙溧道:“如何不让你们姑爷自己吟?”
晴雯道:“一家子有一个会的不就成了?”
陈也俊捂住腮帮子:“我牙都要酸掉了。行了,这回全京城都知道你们姑爷名草有主了。”
冯紫英瞧着晴雯道:“好蠢笨的丫头。既然替你们姑爷作弊,自当悄悄的塞给他才是。”
晴雯道:“这位大爷不知道。我们姑爷也不是从今日才开始不会吟诗的,亦不能从明日开始就会了。我们姑爷是磊落君子,短处不爱藏着掖着。既不会就不会给人瞧,有什么了不得的?”
几个爷们皆赞道:“好丫头!好利落的一张嘴!”
林皖早已一目十行的看完了,面无表情将纸团子折好藏入怀内:“还要我吟诗么?”
“要!”“林大哥快吟来!”“你还真把媳妇的诗当自己的啊!”
林皖道:“她的就是我的。”
众人跌足喝彩。冯紫英捂住胸口快要站不住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林皖没事人一般负手走到花树前,硬梆梆的吟了“石榴三绝”。
吟罢,孙溧率先抚掌。“林兄好诗!好才学!”
陈也俊道:“不是林嫂好诗么?”
冯紫英接口道:“林兄说了,林嫂的就是他的。”几个人一阵大笑。
孙溧拱手道:“林兄才惊当世,小弟敬服。前日小弟偶得二律,不知可能求林兄一和。”不由分说摇头晃脑吟诵出来。众人纷纷起哄要林皖和作。
花树旁就是长亭。和尚们知道这几日文人墨客多,早早预备下桌案和文房四宝。几个人闹着涌过去,孙溧将其诗写了下来。吹干净墨迹正要折叠,林皖已拿起笔开始抄录。大伙儿怔了片刻,又笑。陈也俊指着他道:“小气!”
林皖没搭理,将自己抄的折好交给晴雯。“烦劳大姑娘帮我和两首,多谢。”晴雯笑嘻嘻走了。
那头贾元春看到孙溧的诗,扑哧笑了。他使的是三江韵,乃字数最少的韵部。两首平起平收的七律几乎把整个韵部便宜入诗的字全都用光了。好巧不巧的,当日在扬州林海戏弄女儿,诚心要林黛玉拿三江韵吟诗,弄得小黛玉头疼了数日。元春也陪着做了几首玩儿。横竖今儿作弊已作在明处,元春随手便写了两首旧作,仍旧团成纸团子。晴雯见她主子作得容易,自觉面上有光,兴冲冲捧回长亭。
孙溧愕然:“这么快!”
晴雯昂首道:“不就是写诗么?有什么难的?”
陈也俊亦纳罕道:“三江的韵不好和啊。”
及展开纸团子,众位公子书生齐声喝彩:“好诗!”
晴雯趾高气昂道:“各位爷们,还比么?”
孙溧摇头道:“不比了。双拳难敌四手。”
大伙儿笑起哄林皖请东道。林皖也不推脱,道:“京里头酒馆饭庄随你们挑,只不去花楼。”陈也俊笑得一不留神没立住,跌在地上好悬把脚给崴了。
林皖直到结账时才想起来昨儿十三告诉他的话。“今儿收到江南的鸽子,小和尚说,若郝家打发美人细作来勾搭林大哥,让你只管先行收下、再寻个不着边际的由头送出府去。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可送,替对方非战斗减员。”看来自己是钓不着人了。
这些热闹皆被围观闲人瞧在眼里,好事者少不得四处传扬。林贾两家二次联姻尚未完婚已成佳话。
数日后,治国府老太太寿宴,贾母王夫人领着元春过去。各家老太太、太太、奶奶少不得恭贺贾大姑娘喜得乘龙快婿。
马家大奶奶周氏早先也在宫中做女史,与元春认得。元春去江南那阵子,她家里不知使什么法子帮她求了个恩典出来。可巧治国府先头的大奶奶病故,她便做了填房。她运气倒好,前头那位留下的儿子夭折了,如今只余一五岁幼女。她这个继室与平头正脸原配一般无二。既遇上故人,酒宴散后鸣锣开戏,周氏便拉元春去花园子里走走,说些体己话。
二人来到水亭中,打发跟着的丫鬟们避开,周氏乃长叹一声。原来她们家堂姐妹两个都进了宫。她模样比她妹子出挑,不曾想却是妹子被圣人看上了。周老太爷觉得,两个孙女一个能得圣宠就够了,遂弄了她出来。这周氏本来颇有雄心壮志,也只能悻悻离宫。
元春斟酌片刻道:“周姐姐,宫墙之外比里头自在许多。你如今饮食起居可依着自己的性子,岂不比周妹妹强些?”
周氏轻轻摇头,哽咽道:“前月她刚刚升了贵人,我这辈子已是比不了了。”
元春瞧了她一眼,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遂默然不语。周氏只管喋喋不休的诉说委屈,字字句句皆是自己分明模样性情才学样样强似周贵人的话。虽不敢轻谤周贵人,亦没有一句好言。元春唯有吃茶。
忽然,有个女人走近水亭跟前。周氏急忙站了起来,行礼喊“羊嬷嬷”。元春一看这位的身形便知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忙跟着行礼。羊嬷嬷含笑道:“贾大姑娘,有位主子想见你。”元春一愣。宫中主子哪能随便出来?只得依言随行。晴雯一言不发在后头跟着。
羊嬷嬷领着元春沿湖岸走了一阵子,穿过九曲桥。桥上有座水榭,门户皆闭。三人来到水榭跟前,门开了,内侧立了个丫鬟垂着头。羊嬷嬷和元春先进去,晴雯才刚跨入门槛便“啊”了一声,指着那丫鬟:“是你!”元春扭头一看,正是前几日天宁寺勾搭林皖的绿衣小姐身边那位,立时拧起眉头。这丫鬟恭恭敬敬的头也没抬一下。
前头那羊嬷嬷置若罔闻依然走着,元春跟上,晴雯和丫鬟跟在后头。这水榭颇长。走过两间屋子后,赫然看见前头端坐了个老妇人。她身边侍立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衣裳与那日的绿衣小姐一样。模样……上回晴雯说错了。这娇娇弱弱与世无害的模样,分明是薛表哥说的白莲花,压根不是绿茶婊。
元春认得这老妇,上前行礼:“臣女叩见德太妃娘娘。”德太妃是庆王生母,庆二爷的祖母,曾经离太后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元春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像李太后这样的主儿,岂能没有敌人?
德太妃微微一笑:“你气色倒好。”
“托太妃鸿福。”
德太妃点点头,指了指案头:“这个东西,我替你拿到了。”
元春视力极好,这水榭又不曾隔开屏风。还没看清楚德太妃脸时她已看见了案头摆着一只荷包。对于荷包这种东西,她比旁人敏感得多,亦做过许多预防。故此她看着那荷包有些茫然:“求太妃娘娘赐教,这是何物?”
德太妃轻叹一声,和蔼道:“东西既已拿回,就不必忧心了。”
元春思忖片刻道:“太妃以为这是臣女的东西?”
德太妃含笑看着她:“不是你的东西?”
元春细看了那荷包几眼道:“委实有点子眼熟。”又笑道,“其实荷包都长得差不多。”
德太妃似笑非笑道:“你真不认得?”
元春摇摇头。德太妃眼神遽然锐利,紧紧盯着元春。元春又看了几眼:“会不会是太妃弄错了?”
德太妃冷笑道:“好。既然不是你的——”她吩咐道,“青羊,收起来。”那羊嬷嬷答应一声,上前将荷包收起。
元春微笑道:“虽不是臣女的,多谢太妃娘娘好意。”
德太妃又看了她半日,忽然笑起来。“也对。你若不承认是你的,旁人竟半点法子都没有。”
元春乃问道:“求问太妃,为何会以为是臣女的?”
德太妃笑眯眯道:“这是我好不容易从太后娘娘的人手里弄来的。”
元春思忖道:“太妃娘娘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手下藏了臣女的荷包?”
德太妃笑摇了摇头:“也罢也罢。青羊,既不是贾大姑娘的,烧了吧。”
羊嬷嬷答应一声,喊人取茶炉子上来。手持火箸将炭火拨旺了些,丢下荷包。元春瞧一眼茶炉子、瞧一眼羊嬷嬷、瞧一眼德太妃、又瞧一眼那绿衣姑娘。德太妃眉头皱起,眼中的笃定渐渐动摇褪去。
元春见状暗松了口气。在江南时薛蟠曾对她进行过粗略的演戏培训。薛蟠虽演技平平,因前生喜欢侦破类小说影视剧,知道许多知识点。比如,人在撒谎时会紧盯着对方,看对方是否相信。元春推而广之,故意没盯着那荷包看。站在德太妃的立场,若烧掉的当真是元春的那、个、荷包,她必十分紧张,看荷包被烧时亦不免欢喜。然而如今元春的心思并没在荷包上,德太妃反倒疑心可是哪里弄错了。
不多时荷包烧毁,有人捧了茶炉子下去。
德太妃乃指了指绿衣姑娘正色道:“这是治国府的旁支之女马氏。”
马氏上前给元春行了个礼。“前日,冒犯姐姐了。”
元春微笑道:“不敢当。”再不说一个字。
羊嬷嬷行了个礼,诉说原委。原来马氏父母双亡,如今寄住在这府里。前些日子,她的丫鬟听见治国府老太君与心腹婆子商议,要把她许给一位五十来岁的什么大人做填房。马氏吓得魂飞魄丧。偏她毫无法子应对,唯有去天宁寺求神佛救命。可巧遇上羊嬷嬷也上天宁寺替德太妃取东西,听见了。乃给她出了个主意。近日多有儒生公子来看花,挑个顺眼的勾搭两下,万一人家就来求娶了呢。马氏依言而行。看林皖模样老实、衣裳也算不得富贵,觉得是个可以依靠终生之人,遂下手了。
羊嬷嬷含笑道:“不过是个误会,马氏并不知道那位公子竟就是林家大爷,日后必不会再去他跟前走动。还请贾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听罢,元春不由得想起来她薛表哥的一个口头禅:槽多无口。遂神色古怪,嘴上只淡然道:“原来如此。是误会解开就好。祝马姑娘再接再厉、早日勾搭到乘龙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