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得知太上皇决意调自己回京, 魏慎身上便不大自在。虽没什么大病,人恹恹的在屋里躺着。魏太太不以为意, 命两个小妾好生照看, 自己日日领着丫鬟婆子们出门游玩,道是“不可辜负晴色江南”。
这日偶遇薛家游湖, 见几个孩子满船乱跑,不觉羡慕。想起自家的孩子也该议亲了,盘算起回京后的事儿。
她下头一个机灵婆子跟薛太太的婆子闲聊, 套得了个信儿, 欢欢喜喜回给主子。“太太,荣国府的琏二爷如今在扬州为官,上司是扬州知府吴逊。琏二奶奶乃薛太太嫡亲的娘家侄女儿。她前儿派人给薛太太送新鲜果子, 顺带告诉薛太太, 太太您端正明白、周到齐全, 好生夸赞了一番。”
魏太太想了半日:“王子腾家的大闺女?我与她并没什么往来, 不过在京里逢年过节酒宴上见过几回, 是个爽利人。”
婆子道:“不是京里的事儿。”她使了个眼色, 虽声音放轻了些,笑意更浓了。“上回, 太太与应天府尹贾大人太太、扬州府尹吴大人太太不是来来回回的请酒还席?那贾太太通身小家子气,吴太太心里瞧不上,笑话人家却让贾家的人听了个正着!贾大人遂托了薛家跟琏二奶奶借荣国府老太君派来的教养嬷嬷。贾太太也当真糊涂, 连月钱银子都不知道该给多少, 教养嬷嬷的月钱与她家服侍下人一般多, 还不如扬州那边的洒扫小丫头。幸而教养嬷嬷依然在琏二奶奶跟前领月钱、得两份儿。”
魏太太神色半分不动,款款的道:“贾太太打小没人教导,不知事说的过去。”
“可不是?”婆子接着说,“教养嬷嬷回扬州取东西,顺便告诉琏二奶奶:贾太太说,魏太太不愧是侯府的姑奶奶,就不小瞧人,不跟那个吴太太似的。琏二奶奶遂告诉她姨妈,太太您比寻常的太太奶奶们强出去许多。”
魏太太想忍笑没忍住。盘算一下吴太太丈夫竟是琏二奶奶丈夫的顶头上司,愈发心情好。内里悄悄惦记上了王熙凤这个人。又顺带鄙夷了一下吴太太,随即不免想起吴太太的亲姐姐、她二哥的二房郝氏。
来江南之前裘老夫人还跟女儿商议要不干脆扶郝氏为正。郝氏平素行事大方四角俱全。魏太太虽瞧不上她年轻时的癫狂做派,看在两个侄儿的份上,她不赞成也不反对。郝氏这妹子也做了好几年知府太太,先前三四回在自己跟前行事皆妥帖,不曾想对贾太太那般无礼,原来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儿。可知郝家家教不过如此。
世间事犹如水中投石,一层层荡漾着圈儿。那回本是郝家想往贾雨村身边塞人,吴太太成心将刻薄话说给贾家的人听。谁知被薛家利用了一手,阴差阳错的反倒拦阻了郝大扶正,日后终坏了郝家的大事。
如今魏慎使性子不想做事,干脆懈怠着等调令;四皇子年少没经验,且被许公公忽悠得迷迷瞪瞪,心里还惦记着谈恋爱;赖先生经验不足且对江南不熟悉,也惦记着追回前妻;甄应嘉之子甄瑁与司徒暄有“过命的交情”,帮四皇子不怎么使劲儿。诱捕义忠亲王余孽这桩正经事渐渐的没人上心。金陵自此安生多了。
另一头,忠顺王爷等人已临近都城。遂就在京外假惺惺的分了三条船。十六和元春各乘一艘船同时进京,那家子先上京外风景名胜逛个十天半个月的。
这日荣国府忽闻传报:“林姑老爷之子林大爷使人报信,明日护送着咱们家大姑娘回来。”贾母闻听喜得拍案连声说“好好好”,命重赏报信的小子。阖府上下无不洋洋喜气盈腮。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林大爷和大姑娘已到门外。”喜得王夫人忙带了李纨三春接出大厅。与元春多日不见、悲喜交集。又进里头见贾母,酬献人情土物;李纨张罗治席接风。贾母王夫人看元春雍容端庄、神采飞扬,整个人气度已与离京时全然不同,四只眼睛皆腾腾放光。
因抱琴被元春留在金陵没带回来,她身边缺个人。元春想起薛蟠曾说,贾母身边那个叫晴雯的小丫鬟极机灵且口齿伶俐,遂跟贾母讨要。晴雯这会子还没给贾宝玉呢,元春想要还有什么可说的?贾母当即命晴雯上来给大姑娘磕头。
一时三春散去,贾母、王夫人、元春娘儿三个说话。贾母不免问起林家的事。
进京的船上,十三曾偷偷拉着十六商议可有法子让林大人和郡主玉成好事。十六本不擅出主意;十三乃道:“康王和他老子皆盼着王爷和郡主无后。倘若林大人心中另有所爱,事儿便好办些。”饶是十六那般沉闷性子亦哑然失笑。遂托元春进京后如此这般的宣扬。
元春遂说:“林公子的姨妈守寡多年,林姑父显见对她有意。”贾母脸色骤沉。元春接着说,“只是当年她婆家对她和林大爷皆有大恩。虽说姨父去世多年、她也并无一男半女,婆家不愿意姨妈改嫁。姨妈是个知恩守命之人,林姑父怕是心思难成。”
贾母喜上眉梢,强行拉下嘴角嗐声道:“可惜了。”
又问林公子。元春只睁着眼说没见过。贾母王夫人倒也不起疑,叮嘱了许多废话。元春只管口里答应着,都当耳旁风。
那头十六斯斯文文的去外书房拜见贾赦贾政,直至这会子他才开始适应新名字林皖。贾家二位老爷看着他皆眉开眼笑。婚事既定,林皖正经向贾政行了大礼。贾政乐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贾赦道:“贤甥既是来京中游学的,不必去外头安置,就住在家里。”
林皖道:“谢舅父相留。只因甥儿与大姑娘有婚约,居于府中反倒不便。家父命我趁机规整家里的宅院呢。”
贾政忙说:“极是。贤婿若用得着人手只管跟我们府里说。”林皖谢过。
又喊宝玉出来相见。宝玉思念林妹妹已久,又敬仰王国维大名,得知其是姐夫的授业恩师后十分羡慕。林皖来之前早听许多人提起过贾宝玉。今日相见,第一眼只觉此子过于纤弱,眉头微蹙。细观其容貌倒与元春有七八分相似,遂顺眼多了。又想着贾琏薛蟠等人说过数回,贾宝玉长得逼似祖父贾代善。虽说他如今尚且年幼,大略可推测出成人后的容貌。贾代善一世名将且力大无比,竟生了这么幅模样,倒也有趣。
乃向贾政道:“宝兄弟平素怕是少习骑射。”
贾政道:“他倒是想学。偏打小身子弱,老祖宗不肯答应,让长几年再练。”
林皖道:“纵然不习骑射,拳脚也可学些,不然便愈发弱了。”
贾赦忙说:“贤甥所言极是。咱们本是武勋之族,纵然不再领兵打仗也不可柔柔弱弱小鸡崽儿似的。”
贾政看了眼儿子道:“只怕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宝玉一直惦记着林妹妹赵姐姐皆喜欢男子文武双全,闹了数次要学武,皆被贾母劝下了。今儿得此东风,忙不迭说:“老爷放心,儿子定好生习武,不堕祖宗威名。”
贾政让他们爷仨你一言我一语的,终答应了下来。只说不可耽搁了念书。宝玉遂赌咒发誓了一番。贾赦当即命人去打听靠谱的武师傅。
荣国府独贾琏一个长成的男丁又去了扬州,平素二位老爷出门连个子侄都没有,好可怜见的。今林皖既来,少不得拉他出去显摆。后头数日忙着拜见王子腾并二位史侯爷,荣国府大排酒席宴请京中权贵、好不热闹。林皖模样忠直性子沉稳,父亲乃江南大儒林海,正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种年轻人。霎时惹了不少人留意,也交了几个朋友。
贾宝玉颜控,武师傅多半五大三粗,贾赦找了几个他都不喜欢。过了数日,有个古董行的朋友向贾赦介绍了位武艺高强的中年男子,本是世家子弟,因家道败落才出来寻事儿做。贾赦一看便觉得顺眼。且他模样俊俏鹤势螂形,想来宝玉必喜欢。遂命请带宝二爷出来。
宝玉都快对他大伯的眼力绝望了,慢吞吞走出来。及见这位新来的武师傅,登时眼前一亮!说了几句话,这武师傅竟风度儒雅、举止舒徐,是个双全的!宝玉便拉着贾赦道:“大老爷,这位师父极好。”贾赦呵呵直笑。
因得了好师父,宝玉欢喜,立时打发人去林府告诉了他姐夫。林皖正忙着修缮林家老宅呢,听见那师父的大名眼神一跳:柳湘芝。锦衣卫倒真瞧得起荣国府。幸亏在扬州时每回皆是十三和薛蟠去大庄子审他,自己没见过。
这日晚上,十三过来了。忠顺王爷一家玩得高兴,预备再过几日进京,打发他来商议事儿。得知柳湘芝被派去了荣国府,十三拍手道:“下回不明师父进京,身份当场就得拆穿!我看他还怎么在甲乙丙丁跟前同一副模样不同的身份混着。”
十六道:“甲乙丙丁彼此认识。”哥俩皆笑。
近来天宁寺的石榴树花儿开得极盛,冯紫英、陈也俊等三四个新认识的小伙伴拉林皖同去赏花。林皖斟酌片刻便答应了。孙溧此时还住在忠顺王府呢,孙家也不管、皇后也不管。明徽郡主觉得,为了日后行事便宜,得让林皖和孙溧快些认识。故此林皖给忠顺王府送了消息,让孙溧明儿也过去。
次日风日晴和,天宁寺香客络绎不绝,石榴树旁更是游人如织。林皖等人慢慢踱步往花树走去。
那丫鬟闻声回头。帕子已被遮在林皖身后看不见。丫鬟与姑娘嘀咕几句后,满面焦急的跑回来问道:“我们姑娘的帕子丢了,不知各位大爷可看见了?”林皖侧过身指了指身后。丫鬟神色一僵。
耳边骤听一阵女子娇笑,有个穿海棠红的美人走了过来。几个爷们登时认出来了,低声告诉林皖:“这是锦香院的花魁娘子。”
丫鬟恼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你什么意思?”
“哎呦,我还能是什么意思?”花魁娘子道,“勾搭这位大爷啊~~怎么,你们姑娘勾搭得,我就勾搭不得?”
众人大笑。林皖皱眉,负手岿然而立形似松柏。人群中有人观此状暗暗点头。
偏这会子又听一个小姑娘亮着嗓子喊:“哎哎,勾搭谁呢?瞎了眼怎么的?”
大伙儿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人群里头一个十来岁、才刚留头的小丫鬟,俏生生的小脸儿绷着,身旁也有位戴纱帽的小姐,风姿卓越、立得稳稳当当。有人鼓掌:“愈发热闹了!”“哈哈再多来两个!”
谁知林皖竟认得这小丫鬟,喊道:“晴雯?”
晴雯登时笑了:“林大爷记得我啊,那就好办了,我们姑娘的点心没喂了狗。”她遂大大方方走到林皖跟前行了个礼,眼睛瞥了眼那花魁娘子。“林大爷,我们姑娘说了,她给你半盏茶的功夫解释,你跟这个妖艳贱货究竟是什么瓜葛。”
花魁娘子牙还没来得及咬,众爷们张开嘴还没来得及笑,林皖抢先开口:“我不认识她。毫无瓜葛。”
晴雯点点头,又瞧着那绿衣裳的姑娘道:“还有这个蒙着脸的绿茶婊,不知林大爷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林皖忙不迭叫屈道:“大姑娘冤枉我了。我连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都不知道!她诚心丢下的帕子我连踩都没踩。”
晴雯笑盈盈点头道:“原来如此。奴婢这就回去告诉我们姑娘。”乃转头朝东头零零散散几个戴纱帽的小姐瞟了一眼,又朝西头簇拥着一大群浓脂艳粉的粉头瞟了一眼。“诸位,林大爷名草有主,羡慕嫉妒恨的下辈子请早。”转身大模大样走了。
众爷们呆了片刻,轰然大笑。
冯紫英等人皆猜出方才那位正主儿是谁,拍了林皖两下:“还没成亲呢,你倒先惧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