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茶水已经沸腾了许久,眼瞧着咕噜着就要溢出来,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拿着帕子将它拎到一旁的茶盘上。
陈稷低头站在殿中,等着成德女帝的旨意。
“把人都撤回来吧。”
他应承下,又多嘴问了一句:“那太医院的婢女,可要处置了?”
成德女帝将青花描金茶杯里的冷水倒出来,又重新添了一杯热茶:“朝中的事要紧,随她去吧。”
今年新到的冬茶抿上一口,唇齿留香,连龙涎香的味道都压下去了几分。
“蒋太傅是今日回京吧?”
陈稷言道:“是,按脚程算,中午就能来回旨了。”
两个月前,成德女帝接到两广奏折,似有流民暴乱,兵部请旨出兵镇压,蒋太傅却说两广地处盐城和燕州的运输中心,冒然出兵,怕会断了当地百姓的生计。
再者,流民暴乱之事,还未由确凿的证据,如此行事,容易引起恐慌,不如他先去两广之地协调,若事情属实,再派兵也不迟。
正如蒋太傅所言,两广的地理位置特殊,所以每年充盈国库的财政,在全年的占比中非常有分量。
从私心来说,成德女帝并不愿意蒋太傅去插手,若是他借机将自己人安排进去,于朝政不利,于国库不利。
可朝中放眼望去,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
两广之地正是因为经济繁华,所以纠葛的势力更加复杂。得要有一个镇得住的人,才能不受阻碍的调查。
成德女帝最终还是下了旨,不过,陈稷的人一直暗中盯着他。
“先把人都留在那边,不用急着调回来。”
蒋太傅摸清了情况,后面必然是请旨将自己的人插进去,她必须得留个后手。就像是派人盯着俞炯然和昭公主一样。
俞炯然原就是心不甘情不愿进的宫,加上他又是个至情至圣的性子,若是昭公主再流露出几分对他的情意,两个人迟早要惹出祸来。
避暑山庄私会,景珍公主遇刺,甚至包括昭公主与庄尔达的相见,以及那日她在御花园和俞炯然的依依惜别,她全都了然于心。
成德女帝必须保证俞炯然全心全意的相助,而唯一的突破口,便是昭公主。
至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腕,其实连她自己都十分唾弃,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如今昭公主离了宫,皇陵之地偏僻,至少一年的光景里,不用担心她还能再俞炯然面前生出什么变故来。
成德女帝把手上的珊瑚手串摘下来,随手丢在了桌子上,这场戏,可以短暂的落幕了。
五日后,孙姑姑把我送上了马车,宫门外,是骑在马上等着的洪敬甫。
没想到,他竟会向君上主动请旨,送我去皇陵,颇感意外的同时,心底里又生出几分疑惑。
他与庄尔达一样,与我明明没什么交情,却都对我格外照顾。
这几日的大雪不仅没停,呼啸的北风反而更加冷冽。马车内垫了厚厚的被褥,又放了软枕和毯子,我缩着脖子,竟是连抬头出口气,都不肯将鼻尖露出来。
马车行至半路,却突然停住了。
我不舍得离开温暖的领口,于是闷着嗓子,朝外面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布帘外面响起洪敬甫的声音:“公主勿急,前面蒋大人的马车正往这里赶过来,两车同时怕是过不了,得等会。”
按宫规,我是不用礼让大臣的,不过,这位蒋大人,似乎身份比宗亲还尊贵些。
西苑不是个讲究身份的地方,所以我向来不在意这个。于是又将下巴往领口里压了几分,放在毯子里的手,把四周掖了一下,防止冷风吹进来。
等外头的车轱辘声响起又消失时,我都快睡着了,想不到,蒋大人阵仗竟然这般大。
洪敬甫的马蹄声在马车边响起,他微微压了嗓音,似乎不想让别人听见:“蒋太傅在朝中位高权重,连君上都礼让三分,公主今日这般按捺得住性子,倒是叫臣刮目相看。”
哪有这般拐弯抹角夸人的,不过,说起没耐心,又骄纵,宫里,自然是景珍公主首当其冲。
想到这里,我不禁无声哑笑,看来,这位洪大人府里的美妾,必然各个温婉得不像话
。
“大人谬赞了。”我打起半分精神,同他客套了一下。
洪敬甫却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就活跃起来,话题从朝中这位大人的风流韵事,讲到另外一位大人的癖好,甚至连谁家夫人同小妾不合的原因,他都能娓娓道来。
我一开始还能附和几句,后来被他烦得实在不行了。
洪敬甫语气抑扬顿挫,激动又快速,我完全没有插进去机会。干脆闭上眼睛,靠在软垫上,实实在在的睡了个觉。
雪天难行,到皇陵的时候,天已经全然黑透了。
我在卷宗上看过整个皇陵的地势,画上连绵起伏,十分宏伟壮观。眼下夜色浓郁得跟黑墨般,实在看不分明,只有一盏盏的连绵挂着的灯,像是勾勒般,叫人窥见大概的轮廓。
皇陵中的守卫拎着两盏灯笼,一左一右的引路,洪敬甫走在我身后,小声嘀咕道:“这地方怎么阴气森森。”
我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心里觉得这个人实在有趣得很,皇陵里都是死人,可不是阴气森森的吗?
洪敬甫弯腰凑过来:“公主,你一个人要在这里待一年,心里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引路的守卫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忍不住言道:“洪大人说哪里话,在下与兄弟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再说,公主不住皇陵边上,而是在山腰上,有何可惧的。”
我特意打量他了一番,这人身上似乎没有见到朝臣的拘谨和尊敬,竟然敢直言不讳的怼洪敬甫。
洪敬甫啧了一声,有些不满:“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那人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不卑不亢,一字一句道:“在下陈晋荣。是皇陵守卫的领队。”
洪敬甫瞧他眼神,像是带着挑衅一样,手握上了腰间的剑柄。
另一个提着灯笼的人打破紧张的气氛:“公主,这便是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