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佑今日是失心疯了么。
卫欢闻言不发一语,安安静静。
唐佑设想过小姑娘气急败坏的瞪视,抑或小姑娘受宠若惊的神色,甚至可以是一脸懵然的困惑。
但卫欢却不。反而拿起了筷箸,夹起块沾了蜜油的黄金鸡便往小嘴里送。吃得起劲地香,双颊还都蹭上了蜜油。
唐佑眉头微皱,便见卫欢细弱的手指便抓着他的手臂,那小手柔软得跟团棉花一般。
下一刻,软软的小姑娘却吧咂吧咂小嘴,低头便往唐佑靛青锦缎常服上胡乱蹭了蹭。还拿起他宽大的袖袍,把自己脸颊两侧的油脂也抹了抹。
唐佑双眸登时冷冽,眉角跳动,突如其来的恶感便想挥手将卫欢甩出去。但看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到底只是将手臂一抬,稍稍用力将她推了回去。
再转眸一看,靛青常服上扎眼的几块油渍。
还闻卫欢轻哼了一句,“我爹爹可从不嫌弃我的口水。”言罢小眼斜睨于他。
眼前唐佑也显然厌嫌了起来,唐涉在他面前也从未如此放肆任性。他深吸了口气,脸色难看,目光也变得阴冷起来。
他在沙场上曾面万千敌军,长刀染血之下尸山血海。只他轻轻一下,眼前这小姑娘便也瘗玉埋香,偏生她却仿若不知。
还作一副童真无邪的模样看着他,脆生生道,“侯爷,侯爷此刻看着我的眼神,真是像极了我爹爹。”
世人皆知唐佑为战功累累的文轩侯,更知唐佑也为权倾朝野的重臣,却无人道过他是一个父亲。
唐佑表情忽而有些古怪,“你说我像极了你爹爹?”
卫欢用力点了点头,“我爹爹这种眼神,每次就像是透过我,想起了某个人。”
唐佑陡然面色一滞。
却听着卫欢还无辜地嗫嚅说道,“其实侯爷跟我爹爹很是相像。不单望着我的眼神相似,一并喜欢着海棠,一并喜着蓝青色衣裳。想是侯爷也会像我爹爹那般,对我千依百顺?”
眼前的小姑娘状似无心无意的话语,却如同一把把利刃用力划在他心上,乃至他都忍不住怀疑小姑娘心里是否带着嘲弄。
每每他
阖上眼,总能想起当年出征前,那人儿抱着隐隐血红的琴,为他送行。琴声苍凉雄厚,如泣如诉。
世人皆知庚朝唐夙琴声一绝,却不知那年未封侯的唐佑,离去时高仰的脸上留有泪痕。
后来,他的心便径直地冷了。
若知往后会发生这许多事,他那个时候便应当杀了卫炽。
喀嚓,唐佑手边的筷子一分为二。
目光冷厉如狼,若当真眼前这个小姑娘真乃卫炽和她的女儿。唐佑起身,甩袍离桌而去。
“还说收人家为女,诶,饭都要一个人孤零零吃。”卫欢一面说得语气戚戚,一面也轻跳下了楠木椅。
她其实也吃饱了,刚才吃那块蜜油鸡只是特意来恶心唐佑的。耷拉着小脑袋,卫欢也步出了这个厅门。
猝不及防,却看见门外静静伫立着一人。
也就比她高了约莫一个半头,与那天夜里见到的不尽相同。
眼前少年仍是一身僧袍,黝黑的五官却与这身衣着显然不太相衬。但日头下的他,朗朗星目,五官坚毅桀骜。此时望着她,眼里除了不驯,又添了一些别的东西。
也不知他几时站在了门口,卫欢小手护了护自己,便往后退了两步。她可没忘记这泼皮少年蛮横撞翻她的那个气力。
泼皮少年直直盯着她,面上神色复杂。见她还往后退了去,却是下巴高傲地一抬,“这么怕我作甚?刚才你那般说侯爷之时,可没听得你胆怯。”
卫欢撇撇嘴,“这不侯爷都没打过我,你打过了么。”
闻言泼皮少年薄唇一抿,把头转了开来,瓮瓮说道,“当侯爷的女儿,可是娇贵的千金小姐,你怎的还拒绝了他?”
敢情这泼皮少年从一开始就静静站在这儿听着了,卫欢毫不迟疑直道,“侯府里的世子不也更金贵,现在不是也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泼皮少年蓦地沉默了一下,卫欢见状抬脚想走,他却又一伸手将她拦了下去。
但见泼皮少年攥紧了拳头,卫欢一个莫名,却听泼皮少年又瓮瓮说道,“你爹爹,有侯爷好么。你刚才,可是为了你爹爹得罪了侯爷。”
卫欢认真地想
了想,其实她曾一度恨过他爹爹。后宅之斗,归根结底都是心猿意马的男人惹的祸事。
她的娘亲如此好。她父亲却背着她的娘亲,与姜氏珠胎暗结,未过门便怀上了她现在所谓的四姐姐,卫嫣。而后,又怀上了卫颜。
自诩风流的名士可能都会觉得,身为男子,如此做法无甚不妥。但之于她而言,不仅毁了她娘亲的一生,更是毁了她的上一世。
思及此,卫欢难过地摇了摇头,“他不好。但他生来便是我爹爹,并不是因为他对我不好,他就不是我爹爹了。”
小姑娘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京中那些骄横千金的神采飞扬,无端让人心生怜惜。今日换掉了一身僧袍,一如碧空流云般的白莹精致,娇艳如啄。
唐涉望着望着,又别开了头,破天荒地觉得自己昨天晚上确实太莽撞了。
他一直很仰慕他的爹爹,觉得他的爹爹是沙场上百战而归,万民敬仰的英雄。他觉得像他爹爹那般不为情动,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少年人满腔的崇拜,终是在他窥见了他爹爹,原也是会在醉酒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一个女子名字显露出来的情深难当时动摇。
以至于乍一得知爹爹连待一个小姑娘都比待他来得亲厚,少年人的委屈就再也抑制不住。
望着此刻小姑娘稍显难过的小脸,唐涉一时也不知如何搭话。过了片刻,他闷声道,“刚路过看到侯府东院那头,有好看的小池塘,内里养着许多小锦鲤。你可要去看?”
“反正你都吃饱了,消消食也是好的。”生怕小姑娘拒绝,唐涉又加了这一句。
侯府毕竟奢靡堂皇,卫欢手里拿着根长长的草梗,跟着唐涉七拐八拐走了许久才到了东院边。
小姑娘兴致看上去不是特别高,还耷拉着小脑袋,将草梗随意地在池水里拨弄着。
唐涉见状,不知从何处便取来了锦鲤饲料。将小姑娘手中的草梗取走,饲料便塞小姑娘手中。
“我见我娘亲心情不好时,便是这般喂着鱼儿。你要不要也试试?喂死也没事儿,侯府里会再放入新的鱼儿的。”
卫欢一愣,“你家中也有养
锦鲤?”
“......有的,我家就是专门供给侯府锦鲤的那户人家。”唐涉艰难说道。
卫欢小山眉再皱成了俩弯月,“那你爹爹娘亲还让你来侯府当甚善财童子。这两年龙女都没了,你爹爹娘亲对你这么放心吗?”
“我爹爹娘亲都不管,你管这么多。”说罢,唐涉直接抓起一把饲料便丢了进去。
都道锦鲤是千点富贵红,七彩斑斓锦。这一把饲料下去,那些沉匿在池底的锦鲤,便经不住诱惑,顺着游出了池面。
池里便似有一大片色彩各异的绸缎般翻腾了起来。阳光下忽闪忽闪的鱼鳞,穿梭交织地往来。圆圆的小嘴张着再一合一合的。
锦鲤望着憨憨,不似人般还要想着法子打交道。怪不得泼皮少年的娘亲喜欢喂锦鲤。卫欢便也有样学样,有一把没一把地也跟着往池里撒鱼粮。
侯府里下人自被罚后,现在见到卫欢,都想绕道而行。此时见她在池边,尽皆纷纷不敢靠近,更遑论她身旁还有个向大人特意嘱咐过的跋扈子弟。
俩人在池边扔一会,又拿着草梗逗一会。
正午日头大,又不似秋冬凉风冷意,不一会俩人便纷纷有点汗意。
乳母一直叮嘱卫欢,淌汗要用帕子及时拭掉,不然生病了她们就好生心疼了。想起自家乳母,卫欢便乖乖巧巧地从身上取出帕子,轻轻拭起了汗。
唐涉见了,倒想起了那不愉快的事,“我说你这小姑娘家家的,又是将我丢出墙去。又是特意将糕卷包了帕子送出来,你是怕我不够生气?”
卫欢皱皱小鼻子,“你要是昨夜是约我来喂锦鲤,我会丢你出去么。”
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前,唐涉也不想跟小姑娘一般见识。
小姑娘出汗本不多,反而是少年,正好动爱动,洒起汗来也比小姑娘多得多。卫欢这一瞅过去,看他也小半身汗,正想着提醒他也抹抹汗得了。
却见少年人那肤色,似是有点奇怪地不均。
卫欢便凑近了一点点端看着。闻到了小姑娘身上香香的味道,唐涉没来由地一绷,“干嘛呢你。”
小姑娘伸出纤弱白皙的手指,便
在唐涉脸上轻轻一揩。
翻手一看,竟从少年脸上揩下了一点黑灰状粉膏。卫欢眨巴眨巴眼睛,这泼皮少年,忒不老实了。便一双小手往他双颊一放,搓起了黑粉膏来。
唐涉先是被无骨般的柔软小手一碰,身子一僵。待反应过来,竟直直挥开了小姑娘,一个用力,小姑娘就倾身往池里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