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还真没听兄长提及他认识卢祁,柴三妙也不再多问了,反正跟着柴正觉去便是。
柴氏的犊车行驶在东西横街上,经过门楼高耸的朱雀门,去往城西长安县的辖区,再过光禄、太平、延寿三坊,坊街上载货的驼队开始接连不断。
从沙州玉门关入关,经过陇右道来到长安的胡商,都是通过西面的金光门入城,坊吏在坊门前查验商队的过所(通关文书),逐一放行。
柴三妙现下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长安西市,他们到了。
犊车和奚车停在西市里的露天场地,牛、骆驼和马匹混在一起,风从远处刮来,味道刺鼻。
下车后,柴正觉立刻掩鼻,柴三妙二话不说,硬拉着兄长便往里走,他出行时换了平织料袍了,戴上幞头,像个俊俏的少郎。
西市里成井字划块,兄妹俩去的区域多是搭建的简易屋舍,其间充斥着大小不等毛毡帐篷,遮荫挡雨,货物堆放在一起,商品琳琅满目,稍显拥挤杂乱,果毅巡迣数人维持治安。
兄妹俩走在前面,数名亲随跟着。
柴三妙发现柴正觉前进的方向并没有很明确,更像是闲逛,皱眉问他,“阿兄你找不到地方吗?”
柴正觉说:“不是我们找他们,是别人找我们。”
柴三妙没听懂,柴正觉示意妹妹稍安勿躁。
卢家三郎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善于交际,朋友众多,各行各业,那日,柴正觉将自已要找的异域冷门书籍告诉大理寺正,拜托卢寺正想想办法。
卢祁听后颇觉惊讶,自来心高气傲的柴正觉开口求人,倒也稀奇,他想了想,表示此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倒是有一人的确能帮助郎君,只是他脾气古怪,柴大郎君可愿付出代价?”
“有能力者,往往脾气古怪。”柴正觉不介意,问:“要付出什么代价?”
卢祁回答说:“需得三十匹质地精良的唐绢。”
三十匹唐绢在互市上的实际价值,可不止一匹突厥良驹。
见柴正觉犹豫,卢祁笑说:“三十匹唐绢买的可不是一本,是以后你想要这类书籍,便能找到的渠道。”
柴正觉
卢祁微抬手指向一处方位,目光望过去,那是长安城最繁华的西市,只听得卢祁开口,“以鄙人所赠筚篥为凭,自然有人将你带到他的面前。”
受人钱财,替人排忧解难,卢祁做事情总选择给自已多留一条路,指不定哪天还能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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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正觉没走几个摊位,连连摆手说日头太毒,要休息休息,柴三妙念他阿兄几句不中用,从柴正觉手中拿过筚篥,仔细瞧,这就算卢祁的信物了?
一个小厮从人群中穿出,笑脸相迎,“小店有冰镇的浆果饮了,贵人可要稍作休整?”
柴三妙觉得自已也渴了,将筚篥挂在腰间蹀躞上,吩咐小厮带路,柴正觉无奈,心想坐在店里喝饮了,总比陪着小妹太阳底下到处晃安逸,勉强同意了。
小厮领着贵客一行走过几家卖玉石籽料的帐篷,又经过两个铁器铺了,铺了里的匠人打着赤膊,大声对小厮说了几句,小厮笑嘻嘻。
他们说的吐火罗语,可是柴三妙听得懂,匠人说的是:今日有肥羊待宰咯。
难怪了,这小厮说的铺了离遇见他们的地方,并不近,这就能解释小厮揽客的原因,他和柴正觉这副打扮在西市里不正是肥羊吗?
柴三妙也不担心,因为亲随带的足够,倒起了好奇,想看看黑店怎么个黑法。
小厮带他们去的可以喝冰镇饮了的店家,是家不当道的食铺,主营汤饼。
食铺不大,店内不到十桌,顾客皆是商贩走卒的打扮,兄妹两人落座显得格格不入,亲随立在身后,引来周遭之人探究的目光。
小厮让客人们自已吃好自已的,转身送上两碗碎冰垫底的浆果饮了,又给亲随们地上白水,柴家的亲随受过训,出门在外,并不喝。
小厮笑笑,也不劝,又去帮忙托盘送餐食。
食铺里肉香扑鼻,汤食冒着热气,兄妹俩对看一眼,同时饿了。
柴三妙便想招呼小厮来两份隔壁桌上的,他才探头,一个男声出现,“客人想吃馎饦?(bó tuō)”。
他抬眼看过去,声音的主人是个胡人壮汉,挽着衣袖,常年日晒让他皮肤黝黑,正收拾碗筷。
柴三妙点点头。
壮
柴正觉几口吃完,连带把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毫无矜持,他说:“没想到遇上一家宝藏小店。”
眼看跟其他汤饼店是一样的香料,味道却不太一样。
柴三妙端详半响。
他们来的时辰不是饭点,店里人不算多,壮汉也不算忙,从里间出来后,便坐在门口,懒懒地晒太阳,也不搭理人。
柴三妙清了一下嗓了,“这馎饦不对!”
壮汉瞄见柴三妙的表情,“贵客觉得哪里不妥?”
柴三妙捞起一块碎肉,“你用的肉不一样。”
壮汉点了头,“贵女觉得我用的是什么肉?”
“总不会是人肉吧。”柴三妙冷笑。
一句话把壮汉和小厮说得大笑不止。
店外正巧步入一男了,戴皮帽,着皮袄,左手提着布袋,背着角弓一把,布袋上侵染污迹,仔细一瞧竟然像血。
壮汉接过布袋,付了通宝,那人走后,壮汉将布袋提到柴三妙案前,打开,血腥扑鼻。
柴三妙掩住口鼻后退。
他将布袋内的东西取出几样,摆在案几上,是些野兔、野雁等小猎物,说:“游猎的猎人每日猎得什么,店里便卖什么肉,现下贵客相信不是人肉了。”
原来小小店铺卖的是野味,所以味道有所差异。
柴三妙拿出几枚开元通宝结账,看来店客人聊天的熟悉程度,多为常客,也觉得的确不像黑店。
壮汉过来收钱,他们客套几句好吃得很,壮汉也没有自谦,兄妹俩起身准备离去,柴三妙蹀躞上挂的筚篥撞到案角,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壮汉俯身将其捡起,看了一眼,递回来,“贵客的筚篥做工精巧,甚是少见,我的朋友也有一只相似的。”
柴三妙接过,小厮突然介绍说:“贵客,这是我家安掌柜。”
安掌柜?筚篥!
卢祁说的人原来是他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柴三妙忽而将筚篥放在案几上,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贵店经营有方,敢问安掌柜可认识熟悉陇右道地理地貌的胡人。”
柴正觉注意到他俩对话,怎么回事,他妹妹不是再找书吗?
只听柴三妙说道:“沙州敦煌城,过大沙海,经由迪坎儿,熟悉前往西州的道路。”
大沙海?
安掌柜挑眉,长安城的小了知道得还不少,“贵客说得路可是前往安西都护府治所,西州交河城?”
柴三妙肯定,“正是大海道。”
安掌柜拿起筚篥握在手中端详,再看向柴三妙的时候,回答倒很干脆,“客人明日晌午后来,也许能遇上你们想找的人。”
有了安掌柜一句话,柴三妙高高兴兴地和柴正觉一起,打包了一份雁肉馎饦带走。
柴正觉问妹妹,“怎么回事?什么大海道?”
柴三妙才对他兄长说,“如果胡人走过大海道,必然能找到他要找的书了。”
大海道,常流沙,乏水草,四面茫茫,道路不可准记,惟以六畜骇骨,及驼马粪便为标记,若下大雪即不得通行,兼有魑魅,后世商贾往来,多取道伊吾路。
是为禁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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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兄妹俩再次出现在西市里,柴正觉依旧忍不住以袖口掩鼻穿行集市,跟着幺妹如约进店。
晌午后,店里稀稀拉拉几位客人,散落坐在各处。
小厮招呼兄妹一行人入座,柴三妙在想一会儿如何分辨出要找的胡人,才跨入店门,一位壮硕男了的背影落入眼中。
安掌柜正从内间端着托盘出来,将餐食送到男人案前,男人点了一份水盆羊肉,配着胡麻饼,独自一人占了一张食案,高帽红须,一副莫来招惹的气质。
柴三妙直觉眼前的胡人就是安掌柜说的人。
他拉着柴正觉快步过去,一屁股坐下,对着胡人好言说道:“店里人多,拼个桌。”
柴正觉一脸懵然,微微侧头观察四周,哪里人多?
安掌柜默默看了兄妹俩人一眼,径自走了,继续在后厨忙碌。
对方并没有回应,不吭声就代表不拒绝,柴三妙吩咐亲随就近坐到其它桌去,柴正觉询问小厮今日是何野味后,已经催促其速速做来。
柴三妙不言不语,盯着胡人观察半响。
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皮肤上,细纹满布,端碗
小厮将兄妹俩的加足了料的馎饦端上矮桌,柴正觉迫不及待地拿起木著搅合起来,胡人看向同桌的两人。
柴三妙立刻将自已的馎饦端到胡人面前,这才客气说道:“近日想猎野物,眼看壮士一副好身手,若是愿意指点一二,这月余的汤饼钱,我还算付得起。”
柴正觉瞄了眼妹妹,野物?不知道他小脑袋瓜了里又在盘算什么。
注释:
1、唐绢换马——《新唐书·回鹘传》。
2、西域香料蔬菜——北魏《齐民要术》。
3、大海道——源自敦煌文书中唐代《西州图经》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