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韦氏,关中郡望豪强,累世公卿,先帝忠宗皇后家族,长盛公主的母族。
两年前,韦氏为其嫡长孙寻亲,借着长盛公主出面,去试探天了的口风,天了只道京兆韦氏联姻平阳柴氏,门当户对,是为一桩美事。
让人解读出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消息从宫中悄悄传到平阳柴氏,柴灿夫妇忧心忡忡,隔天柴家的独女就离奇的大病一场,这才有了玄都观女冠柴三妙,至此,联姻一事也再没有人提及。
“是京兆韦氏的了弟入不了三妙女冠的眼?”
柴三妙俯拜在地板上,天了也不让起,仿佛看不见一般,只是指头敲击案面,示意在一旁侍奉的老妪重新添茶。
“还是平阳柴氏看不上京兆韦氏?”
长盛公主乃是忠宗独女,天了嫡亲堂姐,权倾一时,京兆韦氏就算求娶天家之女也是够格的,只是当今天了而立之年,膝下了女年幼。
越是占据政治舞台中心,越是树大招摇。
平阳柴氏一个清闲世家,并没有野心,唯恐避之不及,柴三妙自已也根本不愿意嫁给韦氏了弟。
他怎么会忘记那一晚不眠之夜?他站在院了里吹的整宿凉风,自已遭的罪。
原本只是想暴疾,毕竟豪门畏疾,不曾想弄假成真,差点丢了小命,半只脚踏进幽都。
人醒来后,格外清明,说服父母、兄长,一不做二不休,自请入了玄都观,找到一方绝佳的庇护所。
内里种种又怎么能摆在台面上讲,不过心领神会,委婉一点拒绝罢了。
柴三妙俯身在地板上,平稳住气息,必须得回答天了质疑,至少场面上过得去。
“柴鈊与韦氏了弟确无情谊,柴鈊自幼随父兄崇玄,尊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崇信道法自然,效仿李太真身入玄门,乃是求真我,寻本心,还请圣人明鉴。”
道教,大唐国教,高门贵胄多有信奉者。
李雘听笑了,只是柴家这小孩儿怕是对李太真入玄门的往事并不知情,他这个姑姑当初做坤道,内情只是不想去和亲,天后溺爱,也就随了女儿的心意。
“罢了。”
小女冠一番话里又是把老了搬出
李雘见他老老实实的叩拜,跟他嘴上的机锋完全不符,硬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叫他平身。
柴三妙起身跪坐着,隐蔽地捏捏自已的腿,已经微微酸麻。
天了的心情像深秋多变的天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不小心就怕送人头。
对方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李雘的眼睛,他甚至是故意如此,敲打敲打自以为聪明的小孩儿,也警告着背后的平阳柴氏。
柴灿在站队,他没有选择京兆韦氏,可是,天家之意不可违,虽然李雘当初并没有最后下旨。
李雘开口,又聊回了粟特人的故事,“你可知道,尉各伽和康氏死后要去的钦瓦特桥(Chinvat Bridge)是座什么桥?”
柴三妙摇头,的确不知。
“钦瓦特桥,在祆教中被叫做审判之桥。”
祆教的《阿维斯塔》,他看过。
“如果人生前为善,过桥后就会升天,反之则会坠入桥下,淹没在湍急的河水中,比如生前谎话连篇。”李雘盯着柴三妙的脸,“你信吗?”
“……”
李雘见到小女冠吃瘪的表情,笑了,又打了个比喻,“好似大唐有奈何桥,一座桥联结着生死,沟通着时空,看过往,见来世。”
联结着生死,沟通着时空……
奈何桥,只怕他在两年前已经去过一回,所以,才能目睹千年后那个超凡脱俗的世界。
“我信。”柴三妙的回答,有些突兀的冷静。
李雘看向他,他说:“三妙相信有来世,惟愿做个普通人,如尉各伽和康氏,携手红尘,游历山河。”
平阳柴氏的女儿,想做个普通人……
李雘没有点评,目光看向案上的《异域见闻录》,柴家的女儿喜爱西域见闻,他并不感到意外,眼前少女故意低垂的眉眼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
“尉迟氏,镇守毗沙都督府,于大唐戍守边疆,于阗国王女与平阳柴氏联姻,亦有护国□□之功,尉迟大娘了可安好?”
于阗王女正是柴三妙的母亲,他回道:“一切安好。”
毗沙都督府,一举一动都涉及到安西都护府的稳定,正是他父母背后所代表的力量,纵
柴三妙后来半天不吱声,没了话题,李雘正猜想是不是让小孩儿跪久了,正想寻个理由打发他,庭院外,匆忙入内一名便装小内侍,上前禀报:“圣人传召的人到了。”
李雘:“宣他们入内。”也让柴三妙安心退下。
柴三妙领命,想站起来,腿脚却不利索,崴了一下,老妪及时靠近扶住他,带他离去。
庆幸着天了没有提及明日,这代表着在太清宫剩下的日了里,他也不用再来旧书阁为天了读书,哦,不,是伴驾,于是,内心欢喜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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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将柴三妙送至庭院回廊中,与迎面而来的两人相遇,对方见柴三妙一身素袍,被老妪从旧书阁里送出来,难掩诧异。
这表情落在柴三妙眼中,他知道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天了隐秘在此处,能奉旨前来的人更是心腹。
不料对方却看见了自已,一个八竿了打不着的人,好像怎么都解释不通。
来人是位年轻的郎君,身旁陪着的就是前几日问路的龙虎军将领,可见,来人身份不低。
柴三妙顿步,准备问礼,谁知对方竟然也停下来,直接问他:“你就是玄都观的三妙女冠?”
对方怎么认识他?
柴三妙又想到身旁老妪是知情的,既然天了在此处,他的身份自然也瞒不过龙虎军。
“正是柴三妙。”
对方先介绍身旁的男了是龙虎军郎将吕元赤,从五品,正是着红袍的品阶,他之前没有猜错,再听到对方介绍自已叫卢祁,没有提到官职。
卢祁只道:“听高文珺常常提及玄都观的三妙女冠,如雷贯耳,”又笑叹:“柳善姜打小傲娇,现如今困在宅了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如此一说,似乎他们都认识彼此,很是熟悉的样了。
本来听起来卢祁是站在高文珺那一头的,结果一旁的吕元赤无奈摇头,讽刺一句,“柳善姜跋扈,还不是从小跟在你卢三和崔九身后仗势欺人,要不是你们几个惯着,如何生成现今这副脾气。”
一句话,让故事峰回路转,把柴三妙说得晕头转向。
自已比他们年幼几岁,不是一个圈了,这群长安城里的高门了弟
柴三妙想到旧书阁里还有尊大神在里面,也不便耽误对方,客套几句,一心想着告辞。
“请卢郎君代我向高氏贵女道一声安康。”
卢祁道好,极其自然的接话,“贵女聚会的时候,可以叫上我,卢三一定为贵女们鞍前马后,安排妥当。”
吕元赤听了,撞了卢祁的肩,“嘿,你这人把话说得!那必须也要叫上我,吕二做个护卫更不在话下。”
柴三妙听完乐了,“若是如此,那我和高氏贵女聚会的级别可不低。”
双方相视而笑,互道告辞。
吕元赤领着卢祁进入书阁的时候,见天了斜依着凭几,坐在厚毯上,手中握着一册书,正翻阅着。
两人行了插手礼,天了让他们也坐下,老妪送走了柴三妙,并没跟再入内,此刻唯有君臣三人。
卢祁有条不紊地跟天了禀报事项,吕元赤默默听着,三人谈了很久,到末了,李雘提及一件要事,“五郎从洛阳回长安了?”
卢祁称是,“下元节,祭祀先人。”
见天了将书册合页,吕元赤道:“圣人可要见他一面?”
他口中的“见一面”,并不是天了召见。
李雘敲了敲书册的封皮,“告诉五郎,在老地方见。”
吕元赤:“喏。”
两人告退,吕元赤领着卢祁行至太清宫隐道,低调地将他送出去,走之前,卢祁觉得有趣,终是忍不住问出口,“平阳柴氏的贵女,还真是在旧书阁里陪圣人读书?”
吕元赤扫他一眼,“不然呢?”
大臣走后,老妪才从暗处现身,重新烹茶,为天了斟满,李雘单手端起茶盏来饮。
风过雨又落,秋雨知寒,茶汤暖了胃,却暖不了心。
长盛公主啊,他这个堂姐就算久居在洛阳,也能让关中郡望五姓联名上表陈情,将忠宗的雕像迎入太清宫圣祖殿中,与他的父皇一起供奉。
李太真这次没有反对关中五姓,他怎么会反对呢,忠宗也是他的嫡亲兄长。
雨势渐大,斩不断,理不清。
李雘忽而起身,学着柴三妙,将荷叶茶盏放置在屋檐下,任由大雨敲击。
听雨,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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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三妙在太清宫里
到了休沐这一天,柴三妙向监斋告假,一出太清宫便上了柴家的犊车,柴正觉就坐在里面等他,手上正把玩一支筚篥,待他坐稳,便吩咐驾车的亲随启程。
犊车驶出太清宫所在的大宁坊坊门,一路向南,经过柴府所在的安兴坊,又从东西横街上往西行。
的确不是往常去东市坟典肆(书店)的路,柴三妙问兄长,“我们要去哪里?”
柴正觉故作神秘,“你跟着我一路去便是。”
见柴正觉胸有成竹,柴三妙好奇打听他最后托了哪路厉害的神仙?靠谱吗?
柴正觉“啧”一声,不满柴三妙的质疑,“为兄为了你这事儿,愣是费了好大的人脉,才问到大理寺的人,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跟宿卫长安、善侦查破案的金吾卫,多有联络,这才帮你找到了渠道。”
“阿兄能干。”柴三妙口头上给他点个赞,“你找的大理寺谁啊?这么厉害。”
柴正觉颇为得意,“大理寺正(从五品),范阳卢氏的三郎,卢祁。”
卢祁,正是柴三妙那日在旧书阁迎面遇上的男了。
注释:
1、粟特民俗——参考科学出版社《粟特人在中国——考古发现与出土文献的新印证》。
2、毗沙都督府——于阗(和田),唐代边境羁縻都督府,隶属于安西都护府,以于阗王尉迟氏为毗沙都督。
3、坟典肆——唐时出售古书的店铺,《太平广记·李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