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晚上,天蒙蒙亮,蓝黑色的天空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似的。陆淮安与楚河进宫时并未声张,此刻处于睡梦之中的南疆宫,沉静而肃立。软绵的东风吹得人微微发冷,楚河转身裹了裹衣襟。
“你跟上来做什么?”楚河在知道陆淮安并非一代山水闲王爷,而是南疆帝王时,并未展露太过惊诧的神情。她也不愿意装出一副自己不知道的样子。清清凉的风吹走了她最后一刻的倦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发现是陆淮安跟了上来。
“同你去杏园坐坐。”陆淮安冷冽的声音中带着些嘶哑。
“您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去上早朝了,还是回养心殿养会子精神的好。”楚河开口拒客。
陆淮安像是没听到一般,还是跟在楚河的身后,一步一步随她进了杏园,“今晚的夜色真是美。”他想着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可陆淮安同楚河一个样子,不懂得如何找话题。
楚河冷笑一声,也没有搭理他。屋里的帘子被拉开,有风进来,半眯着的宁呆儿醒来,起身朝着门口迎去,嘴里嘟嘟囔囔的又像是在说梦话,“主子您可回来了,呆儿就盼着知道您的宏伟计划实现了没呢,这不,深更半夜的还没睡熟。”
宁呆儿迷迷糊糊地一抬头,就看到两张黑着的脸,一张是楚河的,在她意料之中。一张是陆淮安的,自然是意料之外。
“你……你们……”宁呆儿草草行了个礼,然后赶紧回想自己嘟囔了些什么。
楚河咬着牙,黑着脸,也不顾陆淮安在场了,揪着宁呆儿的领子就又给她扔了出去。清冷的风吹在宁呆儿脸上,她此时此刻最后悔的就是离开温暖的被子,出来这一趟。
“南疆帝您随便坐,这里也没什么可以招待您的。”楚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宁呆儿你进来给南疆帝冲壶菊花茶,清热败火的。”她朝着门外望了望,然后笑了,“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让她出去就还真的出去了。”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半晌,陆淮安斟酌着开口,他对于楚河的疏远态度,心里也不是很好受。如此身份隔绝,注定只能将两个人越推越远。
屋里显然暖和多了,楚河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想问的啊,有什么事请南疆帝直说。”难道要楚河她自己说明白,她一早就看清楚陆淮安的身份了吗?
“别总叫什么南疆帝南疆帝的。”陆淮安皱了皱眉,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破天荒地加了句解释,“生疏。”
楚河忽然想笑出声来,可还是逼着自己板着脸,点点头,也不说默认。陆淮安坐在一边,想再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拣什么说。还是宁呆儿捧着一壶茶水进来了,清浅的菊花香入鼻,顿时神清气爽。楚河将茶壶往他那里推了一下,开口道:“喝点尝尝,败火气的。”
陆淮安盯着那茶壶半天,还是没下决心给自己倒一杯。他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道:“改日再来喝你一壶茶吧,孤要去准备早朝了。”他顿了顿,声音和身影一起消失在这灰蒙蒙的夜里,“还有,多谢。”
留下楚河在这杏园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那时在胭脂楼在清风楼,义无反顾地替陆淮安冲上去,并没有想过要图他什么,只是随着这颗心,她便做了。无关脸面,无关身份,无关利益。
陆淮安回了养心殿后,换回一身玄色的皇袍,五爪金龙盘旋而上,倒符合他霸道而又阴骘的气质。他的得力暗卫东篱,刚刚呈上来一张信纸。信纸很薄,上面有些水渍沾湿。陆淮安打开来看,映着明亮的烛光:
“杏花春雨,惊才绝艳,一双人。”
是楚河放河灯时所书,信纸没有漂到河神那里,此时此刻却在陆淮安手中。
陆淮安将这几个小字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又思索了好一会子。他抬手让东篱退下,然后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大楚送来的质子,难道是个女儿身?
陆淮安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时,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庆幸楚河不是一个男子。如果楚河是一个女子,那么或许一切都说得通了:楚皇为什么要让一个天师选定的皇子来敌国做质子,从此皇子无缘皇位。楚河为什么好端端一个男子,不自觉会露出姑娘家的娇憨。
最重要的,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的陆淮安深信自己不可能是一个断袖。当楚河是个女儿身这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就完全没有抵抗地顺从了心,承认了事实,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接触。他唇畔忽然带了笑,与他周身的阴骘气息很不相称,所以这笑容又很快抿了下去。
陆淮安朝暗处开口,“东篱,去查一下大楚各皇子出生时的记录,特别是楚河的,包括她出生后的,孤也要看到。”
只觉得是一缕风吹过,东篱已经领命下去查了。
陆淮安望着蒙蒙的天色,也该上朝了。
大殿之上,金銮宝座,群臣朝拜。大太监福顺儿尖尖的嗓音还没落下,朝堂上的那些老家伙又开始吵来吵去。从诸子百家到圣人经传,举个朝牌说得不亦乐乎,却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掌握了南疆大半兵权的娄家,这几天闹腾得格外欢,什么兵荒赈灾都要插上两句。
只是昨天,不,今早,才在清风楼见过的娄世原突然告了病,没来上早朝。陆淮安心里清楚娄世原要用清风楼来做什么,笼络朝臣,拉拢势力。可他也不必多说,娄世原心里也自然有一番思量。陆淮安坐在上面听他们吵吵够了,也实在拿不出什么治国的好方法,揉了揉眉心,退朝。
养心殿外的桃杏将古铜的房屋点缀得十分漂亮,春寒已过,大地也有几分回暖了。
陆淮安想着还有几沓子奏折没有批完,脚下走得便快了些。刚推开了朱红的偏门,就对上楚河一双澄澈通透的桃花眼。然后看见她正半倚着,手中拿着啃了一半的果子。一旁的小太监苦着脸皱着眉,想尽办法要将她打发走,可陆淮安下了朝已经推门进来了,他们还是没有做到。
还是大太监福顺儿小心地打量着帝王的脸色,发现陆淮安周身阴骘的气息竟出奇地淡了下去,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他坐到这个位子上,必然是有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的,便使眼色和那几个小太监一起退了出去,悄悄地关了门。
“你来了。”陆淮安朝楚河走近几步,顺手从身边的果盘里,拿出一个和楚河手中一样的果子递了过去,“你喜欢吃这个,嗯?”
楚河接过来,却没有吃,“嗯,我就是想看看你,没什么别的事。你的小太监都挺衷心的,一个劲赶我走,怕惹你生气。”她昨晚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睡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就是陆淮安的身影,明明是个霸道阴骘的人,却偶尔又流露出几分小可爱。她想着自己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想来见他一面,看看见到他是不是就不会焦躁不安了。
“还有,你还是个当皇帝的呢,这桌子上摆的果子点心一点也不好吃。”
陆淮安皱了眉,“来人,把御膳房的掌事给孤叫来。”
“等等等等……”楚河连忙摆手拦住他,不想因为一句玩笑话伤及他人。
陆淮安倒也听了她的,将推门进来的人又赶了出去。
“昨晚你走了以后,我自己将一壶茶水喝干了,半夜里倒是睡不着了。”楚河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自己心烦意乱睡不着觉。然后她就闭着眼睛想了想,“我觉得你这个人也还不错。虽然脾气古怪了点,也没帮我什么,可到底带我出宫玩了一趟,还将我安安全全地带了回来,我得跟你道谢。”楚河的笑容明媚澄澈。
“所以呀,我就想和你做个朋友,好朋友也可以。”楚河偏着头想了一会,也不知道怎么,今日的话格外多,“不过你可不能拒绝老子,不然有你好看的。”
陆淮安在她身边坐下来,低低地笑着,然后开口问了一个让他疑惑很久的问题,“你当时为什么要冲在我前面保护我,明明是我比你强上许多。”
“是吗?”楚河挑眉,她觉得自己才是很厉害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在胭脂楼面对绑肉票的人的时候,就只觉得好歹也是条人命,命没了,再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况且是我带你去的那种地方,我有责任帮你啊。”至于清风楼在娄世原面前冲上去,她该怎么解释当时自己以为娄世原是个断袖呢?所以她选择不解释。
“喂,你到底要不要和老子做朋友,总问这些都过去了的事情做什么?”
桃李春杏送来春天的甜意,粉白粉白地惹人心动。
陆淮安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第一次说起来有些紧张,“能不能不做朋友?”
楚河气得简直要跳起来。
“因为……因为孤好像喜欢你……所以不能做朋友。”
“陆淮安!!!老子当初就应该把你丢在清风楼不管,你真是个断袖啊!”楚河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不露痕迹地掩饰了自己的欢喜与忧愁。她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许是心如擂鼓的缘故,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徒留下陆淮安一个人在屋内笑得春风得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