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胭脂楼。
凡是纸醉金迷之地,皆有纨绔贵家子弟,还有千金买醉,借酒消愁之人。扑面而来的胭脂水粉气味混杂在浓郁的酒气里,在逐渐安静下去的南疆街头,更是分外惹人注目。因为向来青楼都是国家收税的主要地方,而楚河也打听过了,这胭脂楼上面有官府罩着,因此开得更加明目张胆。
距离胭脂楼还有一段路,遥遥的就有花娘倚门迎客,“二位公子,今晚倒来得巧了,我家头牌胭脂姑娘正为众人抚琴呢!”
陆淮安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去,也明白过来楚河将带他去什么地方。他停下脚步,将装作若无其事的楚河一把揪了回来,阴沉的声音响起,“怎么?楚弟不打算为为兄解释一下吗?”
到现在陆淮安这家伙还不忘占她便宜。楚河轻咳了一声,想扯开话题,又发现他们之间可以聊的东西竟然少得可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强装镇定,想着怎么也要将陆淮安骗进去才算大功告成啊!楚河清了清嗓子,说:“淮兄,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胭脂楼你又没有来过,如何知道它真正的好处?”
陆淮安不为所动,不仅是自己不想去那种世俗之地,也怕毁了兄长的清誉。
楚河不由分说,拽起陆淮安的袖子就要进去。可陆淮安打小习武,哪里像楚河这个半吊子,是以拽了半天也是原地不动。门口的花娘都看得有些奇怪了,明明看见两个人并肩前来,这一会子却迟迟不见影子了。
“你去不去?!”楚河咬牙切齿地问。
“不去!”陆淮安相当坚决。
“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
撕扯半天后,楚河终于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再不随我进去,信不信我喊了!”
“你喊什么?”陆淮安有点摸不着头脑。可下一秒,当他反应过来时,立马捂住了楚河的嘴,让她剩下的几个字都生生憋在了喉咙里。
“来人呐,南疆七……”
陆淮安有些头疼地看着楚河,见四周没人小声问道:“喂,楚河,你当真是大楚送来我南疆的质子吗?我瞅你这个样子,分明是被人半路上掉了包一样。”陆淮安指指胭脂楼,“好好的一个皇家子弟,也不会拐着朋友来这种地方啊。”
楚河大笑却没有回答,摇着刚买来的一把鎏金扇子走了进去。陆淮安跟在后面,默默祈祷不要被人认出来。
胭脂楼内,入眼一片靡靡之色。陆淮安拽住楚河,远远坐下。一杯茶水还未倒完,一旁立刻有花娘围了上来,一个接过茶壶替他继续倒下去,一个直接半依半偎地倒进了陆淮安怀里。本应是酥酥麻麻的春风得意,陆淮安却直接起身,向另一边的空座走过去。楚河颇为风流地摇了摇扇子,朝被冷拒的姑娘们温和一笑,留下些碎银子,便去找陆淮安了。
此刻的陆淮安面色不善,浑然不是初见时候伪装出来传闻中陆淮远的清高,而是周身阴翳,随时都会伤人的模样。
“难道淮兄你怕女色?也不对啊,男人都应该喜欢这样温婉的姑娘啊。”楚河搂过一边的花娘,笑道。
陆淮安不屑地别过头去,“庸脂俗粉。”
楚河含在嘴里的半口茶水差点喷了出去,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着陆淮安的肩膀,“是我误会了,是我误会了。原来是这些姑娘们入不了你的眼啊!”楚河瞥了一眼陆淮安的正经样子,想了一会子,起身去招呼老鸨,“淮兄,待会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出尘美人。”
陆淮安皱了下眉,终于还是没有阻止楚河,他忽然想看看这人能搞出什么新花样。
其实楚河心里也没底,她只是刚刚进来的时候听说了这胭脂楼的头牌胭脂姑娘。花娘说正抚琴的是胭脂姑娘,楚河听琴音袅袅,不绝于耳,颇有几分超脱凡尘的意味,想来胭脂本人也该是不染世俗之人,只是不幸流落到了这风尘之地。
所以楚河此时此刻正摇着一把鎏金扇子,从袖中掏出一锭黄金,推到老鸨手里,戏谑着开口,“本公子想见胭脂一面,不为过吧?”
谁料老鸨竟掂了掂手中黄金的质量,不悦地皱了眉,捡着话来说,让眼前这个衣着富贵的公子明白自己的意思,“想来这位公子怕是没有来过胭脂楼吧,且不说胭脂是我们胭脂楼的头牌,不能是随意就可以见的。公子这份心意,妈妈自然领了,要不让我们百媚姑娘代为伺候一下,也是……”
她才说了几句,楚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倒不是说她小气,可出宫一趟,将钱都砸在了这种风月之地,那自己与那些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区别?她低着头想了想,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她是个女的。可一个女子好好的来逛什么窑子?
楚河回头瞅了一眼独自烦恼喝茶的陆淮安,忽然就狠了心,又推出五锭黄金,“麻烦妈妈了,见胭脂姑娘一面。”楼上的琴声缠绵悱恻,细听却又有悲戚之感,“本公子倒是想见见是何等女子能抚出如此琴声。”
老鸨见了黄金,自然笑开了眼,“来来来公子,妈妈我这就带您去!”
“等等,我还有一个朋友。”
其实说见一面,也不过是隔着一个屏风,远远地望着胭脂抚琴,具体容貌看不大清,单从身段评说,已经是一等一的美人。
楚河碰了碰身边的陆淮安,“怎么样,这个算不上什么庸脂俗粉了吧?你喜欢吗?”
陆淮安只是说:“与刚才的那些人,是有些不同。可惜看不到面容。可惜……可惜……”
楚河见他还一本正经地感叹着,简直想给他拖出去暴揍一顿,心想:“老子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得以见到这美人抚琴,你倒是要求挺高的,那你自己怎么不掏钱呢?你就算真的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什么都不必做也肯定比我有钱啊。”不过楚河打不过陆淮安是真的,所以只能想想就作罢了。
“恕胭脂招待不周,二位公子请先坐。”屏风那头传来一个吴侬软语的女声,听其口音,倒不像是南疆人。
楚河拉过一把凳子就坐下了,也不管一头的陆淮安。陆淮安看了她一眼,也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对着屏风后的胭脂问:“姑娘可是家道中落,才流落到此风尘之地?”
低眉,颔首,纤纤细手拨出最婉转悠扬的琴音,“公子猜得不错。”
陆淮安的眼眸中辨不出他的神情与动机,“那胭脂姑娘可愿随我走,去一个清白去处?”
楚河跷着二郎腿,仰头斜斜地看着陆淮安,怎么看都像是他在诱骗良家少女,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淮兄!不要忘了是谁拿的黄金带你见这姑娘一面。就算你有心带人家走,人家姑娘也愿意追随你,可胭脂楼的老鸨呢?你当老鸨是吃素长大的啊!胭脂姑娘可是她心尖儿上的宝贝,光是见这一面就花了老子不少黄金,你怎么还痴心妄想带人走?”
楚河气得捶胸顿足,“那么这钱谁来付,谁来付!还是你这个冤大头苦命的弟弟吗?”
陆淮安颇为嫌弃地望了楚河一眼,他竟不知道一国皇子竟可以俗气到这种地步,为了些钱财,竟然……竟然……他从来都将钱财什么当做身外之物,毕竟国库充盈,怎么都够花。那楚河这是,手头紧吗?想至此,陆淮安不知为何觉得好笑,眼角眉梢都融了清浅的笑意。可他还是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不就是几个钱财,楚弟何须如此记挂在心上?”
陆淮安忽然想逗逗楚河,“那不如楚弟送佛送到西,替淮兄赎了这美人可好?”
“你做梦!!!”楚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她也没有想到传说中一向心高气傲的陆淮安是这种人。
眼见着楚河就要大吼出来,还是屏风后的胭脂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带着南方人的柔媚,软软的,不同于楚河的中性嗓音。胭脂的声音叫人安心,“二位公子莫要因此小事伤了感情。”她莞尔一笑,“是胭脂自己不愿意离开这胭脂楼。妈妈对胭脂很好,这里便是胭脂的安身之地。”
陆淮安不知道从哪也弄来了一把扇子,不同于楚河的鎏金小扇尽显土气,他的扇上氤氲着一幅山水画,甚是好看。他摇着这把扇子,倒是爽朗地笑了,“胭脂姑娘既然已经如是说了,那我强求也无益了。”
楚河放下二郎腿,托着腮帮子看着陆淮安撩美人,胸中徒然生出了一股闷气,又不知从何而来。她被这种不知道原由的情绪,闹得不开心,于是起了身,只留下一句话,“我先出去走走,这屋子里太闷。”
料是陆淮安再过聪慧也想不明白楚河这又是为何?他想也没想就跟了出去。屏风后的琴声间隔了一刻,复又响起,隐隐约约中,不同于之前的缥缈凄美悠扬,此曲更多了几分壮阔之感,抚琴人胸襟大有不同。
胭脂俯身,单膝跪地,“恭迎阁主。”
抚琴人微微勾了唇角,只道:“你做得很好。”
楚河一路走来,本想着找个地方透透气,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假山流水,晚风袭袭,抬眼处桃花正起了花骨朵儿,粉嫩粉嫩的。她不知道该向哪走了,一转身,直直撞进了陆淮安三分笑意三分阴翳的眼眸里。
“你怎么在这?”他不应该同那胭脂姑娘继续唠下去,说动人家从了他吗?
“这话反倒是我该问你的吧?”陆淮安扬了扬眉。
楚河想了半天的理由,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是一句不知道。她不过是顺着景色指引来了此处,又如何能开口说自己见陆淮安与胭脂闲谈,心里不顺呢?陆淮安是南疆帝王,不是她楚河能够招惹的,她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
陆淮安摇着那把山水扇子,环顾四周,此处流觞曲水,花木成荫,假山丛立。如若说胭脂楼是大俗之地,那么这里就是大雅之处。为何胭脂楼后面独独辟出来这样淡雅脱俗之地,陆淮安稍一思考,暗道不妙,拽起楚河的袖子便原路返回。
“既然来了,就谁也别想走!”当头一个雄浑的女声。
陆淮安一身武艺,怎会受到她的恐吓。不过是将楚河吓了一跳,一个激灵把袖子从陆淮安手中抽了出来。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肥肥胖胖的女人,她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也不怕陆淮安和楚河跑掉。扭扭晃晃走过来时,嘴里还说着什么。
“一,二,三……”
陆淮安感觉到身子一阵无力,若不是楚河搀扶得及时,早就已经倒地不起了。茶水里被人下了药!原来这帮人早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陆淮安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朝暗卫打一个招呼,暂时不必轻举妄动。
看见陆淮安这么轻而易举地倒了下去,楚河在心里暗暗骂天,虽然自己轻功了得,但是这样丢下陆淮安也不道德。虽然知道陆淮安的身份,但也算是自己带他来到这种地方的,才遇到这些人。
楚河决定不先抛下他开溜,冲着前面的一群魁梧汉子就打了过去。她学武不精,而眼前又是一等一的高手,几个回合还没打完,就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敲晕了。
楚河在闭上眼前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句。
“老大,这两个人是卖人肉,还是卖到清风楼?”
当头一句爆喝,“你是没长好脑子吗?若不是看着这两个人实在太好看了,你老大我至于冒着这么大风险直接在胭脂楼里劫人吗?还卖人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
等楚河慢慢醒来时,脑后还有阵阵剧痛。陆淮安侧在她身边,眼神落在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这是在哪?”楚河刚开口时,嗓子微微干涩。她感觉到颠簸,他们应该是被丢在了什么车上,然后拉到一个地方。
陆淮安倒是没有回答她,只是问:“楚兄为什么不自己一人先跑,你的轻功完全可以……”陆淮安的声音也因没有进水而嘶哑,却又很好听。
“那多不仗义啊!”
陆淮安听后有些诧异,随后化作唇畔的一点笑。他从小在尔虞我诈中长大,见过一个人的背叛与谄媚,见过一个人最丑陋的嘴脸。他踏着无数人的鲜血走上了王位,还没有人如楚河这般对过他。
陆淮安本来以为楚河会先逃走,然后自己暗卫会将自己救出去,或是等到体力恢复,自己杀出去。在回宫前遇见楚河,再听她一顿瞎解释,从此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可是陆淮安一睁开眼,他的身侧躺的就是被打晕了的楚河,她的一双桃花眼此刻紧闭着,脑后有一块带血的伤疤。陆淮安暗暗放下心来,她应该是被打晕了,并无生命危险。他就这样偏着头,一直等到楚河醒来,问他这是在哪。
楚河的眼里澄澈清明,干净纯粹,陆淮安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动,像是两人初见时阴差阳错吻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可楚河却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陆淮安笑了,做一个无关国家,无关利益的兄弟也好。
“我们大约是被人卖了,还不是人肉票的那种。”楚河想起来她在晕倒之前,两个人的对话。
“好像是要送到清风楼。清风楼你听过没有?里面有好多小倌的那种。”
陆淮安服下解药后,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道:“无妨。”
马车颠簸,加上楚河的伤还未大好,所以骂起人来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什么叫无妨?老子可是个铁骨铮铮的大男人,被卖到那种地方,这辈子可还怎么娶一窝的娘子?”
陆淮安也乐意听她满口瞎说,可有人不乐意了,掀开头顶的盖子大喝道:“吵什么吵啊,都给我老实点!”
楚河适时地闭了嘴。
半晌,入眼是一片花红柳绿,纸醉金迷。不过清风楼不如胭脂楼名声响,来往的人也都是清一色的男色。
陆淮安和楚河被捆成了粽子扔了进去,一个眉宇英气的男子看见了他们,刚才那个自称老大的人立马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地说道:“主子,这票可是兄弟们从胭脂楼绑回来的,不是一般的货色。”
那人眼中眸色渐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紧紧盯着陆淮安,然后摆了摆手叫那人下去。自称老大的人还有些郁闷,没有赏赐也就罢了,怎么连话也不说几句,难道主子自己看上这票货了?他小声嘟囔,让楚河听见了全部,顿时吓得一激灵。
门刚刚关上,陆淮安眼底的戏谑更加浓重。楚河哪看见了这些,一下扑到那眉宇英气的人身上,大叫:“我不知道你是何方大侠,你可千万不能看上我兄弟,他体弱,还有传染病,你不能碰他,千万不能碰他!”
楚河做出赴死的决定,左右自己也是个女人,那人若是个断袖的话,那么断然是不会碰她的,“你要做什么朝我来啊!我比我兄弟美多了,比他好看多了!”
当她用尽力气,吼完这句话后,脑后更加疼,也没心思去观察身边二人的反应。
陆淮安眼中震惊多了两分,另一个人眼中玩味多了两分。
然后楚河揉了揉眼睛,她看见了什么?
眉宇英气,浑身杀伐之气的人,应该就是清风楼幕后的主子,竟然单膝朝陆淮安跪下,恭敬地开口,“不知陛下要来,娄世原有失远迎。”
他完全把刚才很激动很激动的楚河晾在了一边。
陆淮安自己挣开了束缚,长身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娄世原,只是笑,微微冷笑,“爱卿平身。不知爱卿竟有此雅趣,暗地里弄了这么个清风楼。”
“臣不敢。”娄世原万万没想到自家手下竟然把皇帝绑来了,此刻他哪里敢起身,跪在地上有苦说不出。
楚河见到这番情景,心里也想明白了,她装不出震惊的样子,平静得不像往常。
陆淮安暂时没有理娄世原,而是替楚河解开了绳子,扶她起来,想道歉,又从来没有道过歉,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他是一代杀伐果决的帝王,还是当着自己的臣子面前,最后只是低低说了句,“对不住。”
“没关系。”完全听不出任何语调,“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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