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什么呀?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感同身受,是为了要孩子频繁请假去医院,同事在背后的闲话传到风言风语,似乎任何人都有权利对你指手画脚。
她们能够做到明知你的困境,却假装说着抱怨的话,那么大声,“哎,老是请假,怎么都不见别人生孩子那么难?她的工作都堆到了我这里,我还不能说什么,一说就好像欺负她一样!”
虽然周舟都是事先安排好了手头上的活,可周舟想,这句话她应该会记很久,这种来自生活中轻飘飘的抱怨,却比任何一次取卵手术更疼。
再之后,关于她多次流产才导致不孕的流言蜚语便像是长着翅膀,飞快得传遍了她的朋友圈。
她明知,来自他人的目光戏谑探究蠢蠢欲动,可她却不能多说一句辩解的话,她能和谁说?能怎么做解释呢?那只是在她背后窸窸窣窣的讨论,当她走近,那些人便自然的闭嘴,她只能把那些苦楚全都吞到肚子里。
这个社会之中,对女性本就不抱有善意,更何况是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
与这些相比,来自试管的疼痛便显得那么麻木。
每次她去医院,她都能在等候区看见许多为了求子前来的女人,有些与丈夫甜甜蜜蜜,有些是妈妈陪着来,而更多的是和她一样,抱着装病例的文件袋独身前来,熙熙攘攘的诊室看上去那么热闹。
每一次做B超,一群女人排成一个队伍,没有遮蔽也没有隔帘,前一个在做时,后一个便要脱好裤子,在这里,似乎没有隐私、也没有懦弱、更没有尊严,大家共同的关注点和目标都是卵泡长了几厘米、胚胎成功了多少个、子宫内膜长到多少。
一系列的数据和指标,只是为了一个孩子。
她的卵巢功能不好,每次促排,打了那么多激素药,整个屁股上肚子上都是针眼,药物残渣凝结在皮肤里,微微一按便发硬发痛,可即使这样,她往往每一次促排只能取到1-2个卵,这种情况下,医生是不建议打麻药的。
她可以清楚得感知手术室灯光照在她脸上,那么惨白那么刺眼,她可以感知到那十多厘米长的针戳破她的子宫壁伸向她的卵巢。
有时候,成熟可取的卵泡所在位子并不好,医生会按住她的肚子,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找,痛….那是一种比痛经还要痛上一万倍的感觉,是一种从骨头深处蔓延开来的痛。
可无论如何,她只能紧咬住牙,就算眼中有泪花,下身也只能一动不动。
那个时候,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啊?为什么别人生个孩子那么容易,流产的手术室还紧挨着取卵的手术室,而她却要受尽苦楚,只为搏那微弱的成功率,她也觉得委屈,委屈极了。
很多次,当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双重袭来,她陷入绝望,却无人可倾诉,她只能打电话给关瑜,她们之间距离那么远,反而多了秘密分享的安全感。
关瑜却无法理解她,反而恨铁不成钢一遍遍诘问她:“周舟,咱不要孩子不行吗,现在丁克这么多,你实在没必要为那种男人、那种家庭去糟践自己,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他们把你当个会走路的子宫,你也要把自己当成工具吗?”
“你不懂。”周舟只能无力得说出这句,没有人会理解她,就像医生只会说——你这个内膜异位症导致的卵巢囊肿,目前还没有很好的治疗方式,唯一可行的就是怀孕。
她的这个病是多么矛盾的一个病啊,目前医学公认的是怀孕能治病,可这病又会引起不孕,就像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如同鸡生蛋蛋生鸡子……真是好笑。而更可笑的是,她本人非常喜欢小朋友,当年报考中文专业,也是想着毕业后可以当个语文老师。
关瑜不能理解她的执念,不明白为什么要受尽苦难只为求子,可周舟她很清楚,那些足够波折的试管之路,不过只是为求一份治病治心的药方,只是为了求一份不后悔,如果真的努力之后,也无法成功,她不会后悔。
她会任由囊肿一天天长大,实在太大了就做腹腔镜取掉,复发一次便做一次。或者可以选择吃药更早得进入绝经,她已经做好了这种生活的准备。
回忆到了这里,周舟从盘坐变成了双手抱膝,然后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奶狗,抬着湿漉漉水光温润的眼,固执得追逐着夕阳,那来自大自然最瑰丽的色彩。
那么浓烈那么浓烈的夕阳啊,就像是她的上辈子,她已万念俱灰,并选择孤独余生,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决定放弃对孩子的执念,选择离婚与那一群卑劣之人割裂,她躺在床上想着以后那么多的空余生活或许也可以过得精彩,她就这么想着,然后躺在床上睡着了,再次醒来,她重回十九岁…..
莫测,诡异。周舟苦笑了一声。
像是一个朝圣者。程鸿渐注视着她的侧脸,脑海中便出现了这么一个比喻,她并不像她平时表现那样,那么开心,那么开朗。
一直到夕阳最后一抹颜色也消失在天际,大片的天空慢慢黯淡,变成了一块饱和度低的宝蓝色画布,周舟才怅然若失得转过头。
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她斜后方不远处的程鸿渐。
他,陪着她看了一场并不算长可也绝对不短的落日。
“找什么?”程鸿渐突然开口问。
“嗯?”
“你刚刚转头,像是要哭了。”程鸿渐踏上了石头,走到离周舟只有一小步的地方站定。
男生的声音,像是冬日白雪皑皑之下缓缓流动的溪水,其实并不冰冷,反而带着温暖,这股暖流也流淌进了周舟的耳朵,合着血液流向心脏,温暖着那颗看似已足够强大的来自前世的灵魂。
周舟只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发颤,她没有了机关算尽的攻略意味,这一次,她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汹涌而来的情绪,她站了起来,跨过了程鸿渐留下的那小步距离,双手握住男生的胳膊,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脉搏跳动着。“程鸿渐,不谈未来,不谈过去,我们试试吧。”
“可....可我马上就可能出国。”
程鸿渐也选择了坦白,他的脸隐藏在微暗色之中,看不大清。
周舟却抬起手,轻松就分辨出他的鼻子,她的手指从男生的鼻尖开始,逗留在了他的耳下,来自彼此的体温都像是有着荡漾的滋味,让俩人都有些紧张,周舟分明就看见了程鸿渐喉咙上下微微滚动。
“你喜欢我。”她很肯定,“我知道现下就是喜欢,还不能说爱。但我保证不会打扰你的前途征程,这不是示弱博取你的怜惜,这是我清楚知道,我不要你的爱,我只求你的喜欢就好。”
我发现,我现在也有点喜欢你,这句话周舟没说出口,她咽了回去。
她不是什么不懂感情的小女生,她有过初恋、有过丈夫、有过婚姻,而她记者的工作性质也让她看过了太多的分分合合男欢女爱,她懂得自己的心,比年轻的女孩更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她懂得此时此刻,在高悬的弯月之下,在辽阔的大山之中,在周围回来的学生窃窃私语中,她是真的有些喜欢眼前这个男生。
能拥有像他一样的孩子,甚至会让她有些雀跃。
这种小小的雀跃像是在她的脑海中开出点点的小花。
“总不能因为所能相遇的时间太短,就放弃所有的开始,你不能说没有结果,就不给我现在,我只求现在,只求此时此刻,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周舟舔了舔自己的唇,她的声音像是当年诱惑男人女人的蛇,或许是那个被吃下的苹果,反正都是让人难以抵抗。
程鸿渐低垂眉眼,看上去高贵而冷冽,可他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他抬手握住周舟放在他耳边的手,“这样不对的,对你,并不公平。”
“我给不了你任何的承诺。”程鸿渐理智得不像是一个学生,他像是天生就比同龄人成熟。
“我不要承诺,我就要当下的快乐。”
周舟的目光灼热得像是刚刚的夕阳,程鸿渐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有着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缱绻温柔。
这样的女孩,直面她飞蛾扑火般的追求、灼热而不张弛有度的表达,他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做不到的,他早就对她起了好奇,早就悄悄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是喜欢她的,虽然不到爱的程度,可他的确喜欢上了她。
许久,像是夜风悄悄唱起了歌谣,不远处学生都架好了帐篷,一个个的手机像是点点星火,与头上浩瀚的星河相互映照。
程鸿渐刚刚只是简单握住周舟的手,这次终于主动地选择了十指相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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