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 下了武课的颜慕,从习武坪往披香殿去,看望母亲。
对颜慕来说, 母亲能从御殿搬出,住进披香殿, 是好事一桩。他知道晋帝穆骁,有多阴狠无情, 母亲能离这样的恶人远些, 少受些恶人折辱, 自是好的。
自从母亲被逐出御殿后,穆骁见母亲的次数, 就少了很多。穆骁似对母亲的披香殿不闻不问, 他这儿子, 才能经常过来看望母亲,不局限于穆骁从前规定的那半个时辰。
若穆骁再这么不管不问下去, 他就从永王那里搬出来,和母亲一起住。失去父亲的母亲,该有多孤独啊,就像他, 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心中甚是凄苦。他和母亲, 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当在一起互相温暖,而不是,被迫分离。
在寒凉侵骨的萧瑟秋风中,走至披香殿后,颜慕才知, 母亲被穆骁召去御殿了。他心中担忧,担忧母亲此去,会遭受欺凌折辱,可又人微力薄,去不了御前,无计可施,只能心忧如绞地站在殿门前,忍恨守等着母亲归来。
因为所谓的度日如年,守等的每一瞬都是煎熬,颜慕也不知自己等待了多久,才终于望见了母亲归来的身影。他急切奔近前去,紧抿着唇,焦急打量母亲,在见母亲衣裳上,沾有一些墨点水渍时,担忧的神情,立峻凝起来,压着嗓音,忍恨问道:“娘,怎么了……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琳琅看阿慕这样担心她,连忙温声安慰他道:“没事的,那个人只是喝了些酒,心情不好,摔了些东西。因为当时娘站得比较近,所以衣裳上沾了些墨水而已,其它并没什么的,不必担心。”
颜慕却不信,只以为娘亲是在安慰他。看得见的衣裳,已是如此狼藉,而看不见的衣裳下,也许,已被发酒疯的穆骁,打出伤痕。他心中深恨,但娘亲既这样哄他,他也不好再问,只能忍恨吞声。
琳琅看阿慕又似在自责不能护她,轻抚着他的脸颊,朝他笑道:“真的没事的,只要我的孩子好好的,娘就什么事也没有。”
她的阿慕,已经九岁了,身量长高了许多,面容也褪去不少男童稚嫩,再过几年,就是一名秀挺的少年了。阿慕生得像她,而又比她面容轮廓更深,容貌颇有几分浓墨重彩的昳丽,眉睫乌浓,菱唇薄红,其实是个有两分女相的漂亮男孩子,只是因他日常不笑,总是冰着一张脸,故而容色上的秀美,都像凝覆了一层冰霜,显得容貌冷峻,面若寒玉。
想到阿慕从前,是多么爱笑的一个孩子,从早到晚,总是眉眼弯弯的,琳琅心中感伤。她轻握了下孩子的手,才发现孩子手上有伤,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颜慕道:“只是练武时的擦伤而已。”
在习文练武的事上,琳琅根本劝不住刻苦的阿慕,只能心疼地揽着他向殿内走,“进去吧,娘给你涂点药。”
母子入殿没多久,便有细雨淅淅沥沥落下。秋雨中天色渐晚,身在裴府的宁王穆骊,却还未离去,颇有兴致地向裴明霜讲述,他新得的这只鹦鹉,是如何通晓人性,会说多少人言。
裴明霜对此,兴致寥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不在焉。
自送了那只苍鹰后,穆骊没事总想给她送礼,她不收,穆骊就亲自上门相送。虽然她与穆骊从小认识,但穆骊如今到底是王爷,她不能真将人拦在外面,只能将人请进、听他絮叨。本来,她看时已黄昏,以天晚为理由,要送穆骊离府,偏生刚要送时,天就落了雨,穆骊说等雨停再走,又留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继续讲他那只鹦鹉,如何如何有趣,劝她一定要收下。
但她,哪里有逗鹦鹉的心思呢。她的心思,都在选秀之事上,为此,柔肠百结。其实,从知圣上对长乐公夫人情意深重起,她的心,就像打系有无数死结,一天也没有平静过。
如圣上这般的男子,如若不是对长乐公夫人有情,怎会自毁声名,与一他人之妻,暗通款曲?!起先,她心中不服气到不肯接受,可后来只能接受圣上爱着长乐公夫人这一事实。如若不是情意深重,圣上怎会自丹凤门,将长乐公夫人接入宫中?!怎会令夫人同住御殿?!怎会对夫人所生的女儿,如此宠爱?!
纵不服气,她也只能接受。原来,圣上不是不会爱人,圣上会如此深爱一名女子,那女子,就是长乐公夫人。
对长乐公夫人,她既有疑心,疑心长乐公夫人从前是在耍弄她,疑心夫人对她是否都是伪装,疑心夫人劝她放下圣上,是否是暗有私心,又理智地知道,自己这些疑心,大都出自不甘与羡嫉,知道长乐公夫人是如何深爱长乐公,应不可能爱慕圣上,主动勾引圣上。
可,如若夫人坚贞不屈,那就是圣上强取豪夺,甚有为得到夫人,暗中害死长乐公的嫌疑。这一设想,是可怕的。如果这是真的,就说明圣上对长乐公夫人的情意,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偏执,还要深重。
本来,她已在这样深重的情意下,几近绝望。可偏偏,近两年的倾世专宠后,圣上忽与长乐公夫人失和,两人似是相看两相厌,关系冷淡地,像是如果不是还有个女儿,将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圣上在登基近三年后,头次允肯选秀,决定纳女入宫。
像有希望的星火,在她心底重燃,抑或说,其实这星火,从未彻底熄灭过,因为她一直没有真正甘心,甘心自己会输给别的女子。
她这样的家世身份,无论她自己愿意与否,都是要参加选秀的,画像也已被送入宫中。按照家世来说,她入宫其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如父亲、哥哥、嫂嫂,都以为她入宫的希望,至少有十之八、九。
但她自己心里,莫说十之八、九了,千分之一都无。早在两年前的太清宫时,她就在长乐公夫人的劝说下,向圣上表陈过心意。当时圣上就直白地拒绝了她,圣上对她,不仅没有男女间的情意,甚至,似也不将她当成寻常女子来看,而是视与她兄长裴铎近似。这样的圣上,怎会选她入宫呢?!
满腹酸涩心绪,如亭外淅沥细雨,杂乱飘飞。裴明霜心事难言,而身边心无挂牵、只知游乐人生的年轻男子,仍在兴致勃勃地展推鹦鹉,笑对她道:“真的,它机灵得很,你问它‘天下谁最美’,听听它会说什么!”
裴明霜被穆骊闹得无法,只能恹恹地手托着腮,向那只羽色华丽的鹦鹉,问了一句,“天下谁最美?”
鹦鹉振着紫蓝色的翅膀,高声唤道:“明霜!明霜!!”
裴明霜没料到鹦鹉会这样答,微怔了怔,正要笑时,忽听有焦急人声,将鹦鹉的唤声盖过,并同样一声声地高唤道:“明霜!明霜!!”
见一向端庄有礼的嫂嫂,不顾仪态地急急向她跑来,裴明霜以为出什么事了,连忙迎上前问,却见嫂嫂虽然脚步匆忙,但面上尽是喜色,紧紧抓着她的手,笑对她道:“快,快去接旨,陛下封你为妃!!”
入夜后,雨势越发大了,潇潇冲刷天地,似要涤清人间一切爱恨情仇。灯火煌煌的御殿中,没能完成圣命的内监,空手跪在御前,小心翼翼地向圣上禀报道:
“……奴婢赶到大将军府时,裴小姐已接下诏书有一刻了。奴婢欲将诏书追回,裴小姐似觉受辱,当时的神情,冷得发青。她紧攥着诏书不松手,沉默许久后,说了四个字——君无戏言……
……裴小姐让奴婢转几句话给陛下。裴小姐说,如果陛下对诏书内容有悔意,她愿自尽,以保住‘君无戏言’四个字。如此,陛下不必收回诏书,也不必纳她为妃,她的死,对陛下来说,两全其美……
……裴小姐还说,她愿为陛下而死,心中对此,没有半点怨言……她说陛下是她的君主,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愿用陛下的赐剑青霜自尽,维护陛下君无戏言的君威,顺从陛下不愿纳她的圣意,也成全她自己,对陛下的忠诚和情义……”
转说罢裴小姐的话后,惶恐的内监,忙朝地“砰砰”叩首道:“奴婢该死!都是奴婢腿脚慢了,奴婢该死!!”
他忐忑万分,生怕圣上降罪于他。可,圣上没有,圣上只是在殿内无声僵站许久后,缓步从他身边走过,在沉重的殿门开启声中,离开了御殿。
夜雨中,穆骁来到披香殿外。冷雨助秋凉,冻得似寒侵入骨,令人不觉身体战|栗,而殿内,晕黄灯火温暖,靠窗坐着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紧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孩子低低地向母亲讲述自己昨夜的梦境,说自己在特别想念父亲时,又梦到父亲了,父亲和记忆里一样慈爱,手把手地教他练字、教他舞剑。他细细地讲述梦境的每个细节,像是一点也舍不得遗漏,最后仰首问母亲道:“娘,你也经常梦见父亲吗?”
母亲微摇了摇头道:“很少,近两年里,几乎没有。”
孩子低低地道:“……那,娘想念父亲时,该怎么办呢……”
“无妨,不必梦见”,母亲轻对孩子道,“你父亲他,永远在我心里。”
潇潇雨声中,无声伫足殿外的身影,终在这一句后,如来时悄然,转踏入夜幕雨帘,无声离开,就像某段空白记忆里的少年,似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夜雨后,世人瞩目的宁安殿选秀,并未开启,这场大晋朝的首次选秀,最终以一女入宫的结果结束。圣上只选中了裴家的女儿,下旨封她为妃。初冬吉日,裴氏女裴明霜入宫,正式受封为敬妃。
裴氏女入选,情理之中,圣上只选一个,意料之外。这样的结果,令朝堂草野,议论纷纷,而一岁多的稚女,不知外界纷扰,也不知宫里多了一个人,她近来,走路走得稳了,不怕天气寒冷,每日里,都要在御花园走上一阵,好奇地探究这个世界。
这日,嬷嬷宫女们,围护着小公主,陪她在园中走玩时,遇见了永王和颜小公子。小公主近来学了许多称呼,见了比她高些而又不是高很多很多的男性,便高声叫道:“哥哥!”
“不是哥哥”,永王弯身笑对他的小侄女道,“我是你父皇的弟弟,你该叫我叔叔。”
小公主仰脸望着身前含笑说话的男孩,和他身后冷脸不语的男孩,微歪着头,似是认真想了想,还是坚持唤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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