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宠爱小公主,而与长乐公夫人失和, 故而这朝臣,才会在这时候, 向圣上再提此请,“微臣恳请陛下, 为江山社稷计, 选秀纳女, 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一语落下, 欢宴岑寂, 针落可闻。与宴众人, 几都侧首抬眸,望向上首圣上。被圣上抱在怀中的小公主, 原正弯眸笑着,抓御案果盘里、圆溜溜的碧晶葡萄玩,也被这忽然肃静的气氛惊到了,怔怔圆睁着水汪汪的眼睛, 仰起小脸,茫然地看向那个大家都在看的人, 手中的绿葡萄, 咕噜噜地滚下了御阶,停在了宴地中央。
紧张到几是屏气静声的片刻死寂后,圣上举杯饮了半盏酒,望向宴中唯一一个没有抬首看他的人,幽凉的眸光, 在她发髻上的银叶簪上,微停了停,将剩下半盏饮尽,并笑着道:“有理。”
简短含笑的两个字,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与宴众人心中,激起不同的心澜。
大晋前朝,等圣上开选秀,已等了近三个年头。能有机会,将女儿、姊妹等送入宫中,侍奉君王,诞下龙裔,进一步稳固家族势力,自是好事。朝臣们这时听到圣上这般表态,自然大都心中欣喜,只大学士陆谦,心绪幽沉,伤痛不已。
在知夫人被晋帝接入宫中后,他心中惊震,远甚世人。从前,他不知夫人,究竟是被晋帝逼迫,还是真的负了心,在亡国之君和新朝皇帝中,选择了后者?而今日,他亲眼见到夫人与晋帝之间是如何相处,见到夫人如何对待为晋帝生下的女儿,见夫人一袭素衣如雪似为君公服丧,心中了然,夫人品性忠贞,从未更移。
夫人既坚贞不移,便不可能甘心屈从晋帝,只能是晋帝强逼。陆谦从前就对君公的“病逝”,心存怀疑,这时心中之疑,已是十之八、九。也许君公是因知晋帝逼辱他的爱妻,在刺激下病情骤重离世,又也许,是晋帝穆骁,为了夺人爱妻,径杀了君公!
君公的死,定与晋帝脱不了干系,可恨他目前无力探查真相。晋帝假意厚待他,赐宅赐侍,但他知道,那些侍从,日常都在监看他,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避不开晋帝耳目。想有为,无力为之,不为,心中愧痛如割。
白发老者,唯有沉默饮酒忍恨。宴中男子们,也都怀着各自的心绪,动箸举杯时,女子们,大都没了吃宴的心思。
除顾琉珠外的宫中女子,自是惶惶不安。想到将有新人入宫,且新人大半都是高门贵女,一入宫,位分就是妃嫔,高高压着她们,位分最末的更衣娘子们,不由担忧贵女们是否好相与,担心自己来日,会不会受到欺凌。
原本,她们已适应了无宠的宫中岁月,若无想提高位分、博得圣宠的野心,在宫中的日子,其实可说是清静安逸得很。因为彼此都无宠,位分都是最低的更衣娘子,互相没有嫉恨之心,相处起来也算融洽,闲时常约在一处品茶赏花等等,彼此都是衣食无缺的后宫闲人。
圣上虽对她们无宠,但也不会怒及责打她们,她们本就是被培养出来侍奉贵人的女子,若当初主子没有将她们献给晋侯,而是献给了什么旁的侯爵,也许她们,早折死在了凶残权贵的榻上,抑或嫉恨主母的手中,现下的日子,还没有这般好过呢。
长乐公夫人的性子,她们从前都是见过的,这两年见圣上如此盛宠夫人,她们心中虽羡但也不惧,感觉夫人不会无故欺凌她们。夫人在这近两年里,也确实如她们所想,从未针对她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长乐公夫人不会,那么,新入宫的妃嫔呢?
位份低的更衣娘子,为此忧心不安,而位份高几阶的婕妤顾琉珠,也同样惶惧得很。
顾琉珠一无圣宠,二无家族支撑,这婕妤做的,本就心虚得很,知道一旦高门贵女入宫,定会压在她头上。虽然她从前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一直有设法讨好这些贵女,但是,有一人,是明显不喜她的,偏生,她无法讨好此人,也最怕此人,偏生,此人正是最有可能登上皇后之位的高门贵女……
心忧的顾琉珠,默默侧首,悄看向入宫赴宴亦穿着似男儿的裴明霜,看她不似从前神情朗落,眸光怔怔的,显然也是被圣上将开选秀之事,给惊到了。
一直到宴散,裴明霜神思仍有些惊怔。将离宫归家时,她驻足在宫门外,望向这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心情复杂无比时,有一人停步在她身侧,看看她,又看看她所望的巍巍宫阙,笑问道:“怎么,裴姐姐是落了什么物件在宫内吗?还是吃酒吃得有些醉了,所以走不动了?”
“没有”,裴明霜幽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有人同我说过,这深宫,有时候,就像一座牢笼。”
宁王穆骊闻言笑道:“天地为樊笼,樊笼之中,又有无数樊笼,谁不是住在笼内,只不过,眼前这座,是最金贵的笼子罢了。”
裴明霜不意穆骊会说出这样的话,微侧首看向他,又见穆骊,在淡金的夏阳照晒下,有些面目模糊地望着她问道:“姐姐至今未嫁,是想做笼中鸟吗?”
裴明霜道:“……殿下打小认识我,看我像是关得住的人吗?!”
穆骊听她这样反问,似是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道:“关不住!我记得姐姐那时候想上战场,大将军觉得姐姐还小,担心不允,出发前夜,特地将姐姐关在家中,结果将行军时,看到姐姐骑马跨刀而来,脸都青了。”
裴明霜想到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禁微露笑意。穆骊笑看着她回忆道:“还记得有次战况凶险,我这总在后享福的闲人,也不得不上前拼杀,那时多亏姐姐照顾,不然我说不准就死在那场大战中,没有现在安享富贵的命了。”
穆骊话说得感激热络,但裴明霜见他如此,语气反恭敬了些,“穆家是裴家的主子,当时恰好离我不远的,无论是哪位穆家公子,我都会舍命相救,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但穆骊偏要记在心上,“我如今安逸日子过得越舒坦,就越是感激姐姐”,又道,“姐姐,我近日新得了一只好鸟,送给你如何?”
裴明霜立即拒绝:“我不爱养关在笼中的莺莺雀雀。”
“不是莺雀,是一只苍鹰!”
这回不待她拒绝,穆骊即道:“走,姐姐与我回府拿去!”话音刚落,又拿扇柄一敲额头,“忘了,今日我还与人有约!改日,改日,我亲自送到姐姐府上!”
说罢,就快走着上了一旁马车,急命马夫扬鞭,匆匆离开,留原地的裴明霜,无奈地望着马车踏尘而去。
马车渐远,裴明霜唇际的淡淡笑意,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想就这样离开,可双足却似迈不动,僵站片刻后,仍是难耐地回看了眼九重宫阙。炽烈阳光直|射,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有声音,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盘旋叩问她:你甘心吗……你真的甘心了吗……你真的……认输了吗?!
晋宫前女子的幽思,悄无人知,而圣上开选秀一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夏季的最后一月,大晋朝即为这事,按制忙碌起来。按照适龄女子的家世、体貌等,进行重重筛选后,最后有百名女子画像,在秋日里,被送至御前。循制,第二日,这百名女子将在清晨入宫,圣上会在宁安殿召见她们,亲选佳人,纳入后宫。
厚厚一沓画册,如小山堆在御案上,却一册也没有被人翻过。画册“小山”后的人,早已喝得半醉,他双眸泛着鲜红血丝,像已多日未能安眠,冷眼越过“山峦”,望着被他召来的年轻女子,看她就静静地站离御案不远,咫尺之距,却似中有天堑,穷尽一生也难以抵达,心中悲凉。
抬手一扬,穆骁径将大半画册,挥落在顾琳琅身前,冷笑着看着她道:“你眼光好,一次、两次……总能挑中痴心的傻子,就由你,来帮朕选选,告诉朕,朕明日该选哪些女子,哪些女子,会像傻瓜一样爱朕,至死不渝,即使心被朕践踏得粉碎,也非朕不可,永远不会爱上别的男子。”
“都是一样的”,顾琳琅淡淡地道,“若爱,她们只有可能,会爱上她们眼中英明神武、一统江山的皇帝。而若在她们面前的,只是一无所有的穆骁,一个刨去外面光鲜皮囊的穆骁,她们将真正的穆骁看得清楚,知道穆骁是怎样一个阴狠卑劣之人,无人会多看穆骁一眼,又何谈爱上,何谈至死不渝。”
“……出去!!”
随着一声怒喝,余下的画册并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皆如狂风卷过,被拂扫在地。
转身离去,走得毫不迟疑的身影,渐渐早不可见,穆骁却仍望着那空荡荡的离去方向,目眦欲裂,耳边一声声回响着,那一年在兰亭,她对他的无情羞辱——“这世间,还会有谁真心爱你!可怜陛下坐着帝位,却连街头乞儿都不如,永永远远,得不到别人半点真心!!”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
郭成见醉中的圣上,几是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两句后,忽地收回长久凝视的目光,厉声吩咐伺候笔墨。
郭成暼了眼一地狼藉,忙让手下内监,手脚麻利地送了新的笔墨纸砚过来。他在旁飞快磨墨,见圣上眸光幽深醉亮,一边隐有疯态地吃吃笑着,一边将一道诏书一挥而就,命人将诏书,速送至裴元思府上。
郭成不敢拖延,连忙将诏书接下,令传旨太监传去了。旨意送出后,圣上又饮了不少酒,而后也不上榻歇息,径坐在御案后,肘撑着案面,手扶着额头,就这般醉睡着。
郭成哪里敢打扰,只能让人动作轻轻地将门窗关上,以防秋风侵凉,伤了圣上龙体。殿内无风,殿外却在半炷香左右后,下起雨来了,幸而雨势不大,细沙沙的,不致惊扰圣上睡梦。
沙沙雨声,像是穆骁梦中的风吹树叶声,温暖的阳光,透过繁茂枝叶,柔和地落在他的身上,他靠躺在树干上,阖眼却未睡,感觉有人轻轻地攀至他的身旁。她的发丝,为轻风乱拂,飘得他面痒心也痒,她的手,轻轻揪住他一只耳朵,在他耳边,含笑轻道:“爱你啊。”
“……琳琅……”
一声轻喃后,穆骁猛地从梦中醒来。他怔坐一阵,才猛地想起自己不久前做了什么,一惊站起道:“快!!快将诏书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折腾,就是折腾,狗血折腾令作者快乐~感谢在2021-05-11 17:23:42~2021-05-12 17: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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