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风流多情的宁王不同, 肃王穆骏对软玉温香无意,好金戈铁马,擅刀剑战略, 是一众穆姓王公中,战功最为卓越者,曾领兵攻下蕲州、秦城等地, 在军中颇有威望, 在晋朝建立后,除被封王外, 亦被封武成将军,实是穆家嫡系实力的中流砥柱。
七夕节假, 王公朝臣家,多是歌舞欢宴,十分热闹,而肃王府, 则肃静如常。只因肃王昨夜偶感风寒, 虽闲歇府中, 但人恹恹的,不仅没兴致听歌舞吵闹, 就连外头诸如宁王等人的邀约, 也尽推了, 一人待在寝堂里,蒙头大睡, 不问外事。
肃王殿下在寝堂安静歇睡时, 一辆寻常的靛青布帘马车,以采买物资的由头,自王府后门驶出, 渐驶到了喧闹大街上。
从喧闹长街,到偏僻幽宅,马车上的人,在几度绕道后,终安全而隐蔽地进入宅中。他推门而入,看向那个静坐室内的人,看暗室垂帘遮掩,光线黯淡,而那人一袭素衣,纤尘不染,纵身处陋室,亦似一尊玉人,是民众心中的神祇,完美无缺,无可指摘。
世人易被表象迷惑,有几人知,眼前这尊无暇的玉人,并非慈悲的佛陀,而是与他同样身处修罗道,与他这样的人,同样淡看鲜血杀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在那一日,这人派出的心腹,向他报出“辛修”一名前,他也曾被这表象所骗,以为楚朝末帝,就似民众心中所想,轻视了这个亡国之君的心智手段,真以为楚朝末帝颜昀,是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其实白莲既长于淤泥,从中汲取生的养分,又岂会真就纤尘不染、高洁无暇?!
辛修此人,是他从前的秘密幕僚,在他父侯病重时,暗中为他献计谋杀穆骁。他那时,自然想杀了穆骁,只要穆骁一除,既是嫡出年长又有军功在身的他,定能在父侯死后,顺利继承晋侯之位与穆家军势力,进而逐鹿天下,打下江山。
只可惜,穆骁诡计多端,精心布置的谋杀,最终以失败告终。全盘失败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辛修对主忠诚,在穆骁的酷刑下,依然没有将他供出,寻机自尽,以一死,只身扛下了谋杀之事。
他从前,一直以为辛修忠主,后来,在时隔多年,从颜昀心腹口中,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后,他方才明白,辛修确实忠主,只忠的不是他,而是颜昀这个主子。
辛修并非秘密效忠于他穆骏,而是秘密效忠于楚帝颜昀。
辛修从前一再献计助他夺权,是颜昀想在晋侯府插一道利剑,想让晋侯府诸公子,内斗到分崩离析,进而削弱穆家军势力,让穆家军不攻自溃。
他父侯病重时,辛修之所以献计谋杀穆骁,或是在颜昀心中,他不及穆骁,由他继承来穆家军,对楚朝的威胁,没有穆骁继承来的大。
抑或是,颜昀不止在晋侯府插了辛修一把利剑,颜昀另有后手,在他循辛修之计,成功秘密谋杀穆骁后,此事会被揭开,会有人渔翁得利,他与穆骁会一亡俱亡,另有人继承晋侯之位,而那人,应是正合颜昀心意的平庸无能,无力威胁楚朝江山。
他从前将辛修这秘密幕僚,视作自己手中的棋子,而今想来,他有段时间,被辛修视作牵线傀儡,做了辛修手中的棋子。
或者更准确些说,在他与楚朝末帝未曾谋面前,在他与楚帝尚有千里之遥时,他就曾做了楚帝颜昀手中的牵线傀儡,按照颜昀所思所谋,行事过一段时日,被颜昀视作棋盘上的棋子,用以捭阖势力,维护楚朝江山。
辛修之所以,以自己一死,了结谋杀之事,宁死也不供说是他穆骏在后主使,不是因为对他穆骏忠心,而是因为对楚帝颜昀忠心耿耿。
留着他穆骏的命,是背后的楚帝颜昀,希望穆骁无法一人独大,希望能有主心骨,能将穆家嫡系势力拢合起,可与穆骁相抗衡,希望穆家从始至终,无法真正拧成一条心。
这才是颜昀的谋算,是他病弱仁悯下的真正心机。那个长期隐在暗处、心机深沉的楚朝皇帝,才是真正的颜昀,就似眼前暗室中的苍白男子,哪里是甘于臣服新朝、安于从命的长乐公呢?!明明仍心有不甘,主动与他密联,欲借他野心势力,与他联手杀了晋帝穆骁!
只,为什么呢?
纵是心有不甘,为何会偏偏选在这时候,主动与他联手?
纵可成功谋杀穆骁,江山依然姓穆,楚朝山河永不可复,颜昀为何要拼着一死,如此行事,仅是因怨恨穆骁,夺了他的楚朝江山吗?!
若真只是为泄恨,依颜昀坚忍心性,应不至于这般主动急切。颜昀大可花上数年时间,慢慢筹谋,将像当年将辛修秘密埋在晋侯府,令辛修博得他信任,指引他行事那般,大可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隐在暗处,兵不血刃地谋划诸事,而不是将自己暴露在天大的风险中,直接见他,亲自行事,这般时不可待的主动急切!
……除非颜昀有不得不急切的理由,颜昀无法长期坚忍,他必须要尽快杀穆骁,越快越好!!
肃王穆骏心中,其实藏有一个小小的猜测。他有此猜测,倒不是他比颜昀多高明,可以目光如炬地窥得事情本源,也不是他的人手眼线,比一朝天子更密,可以探查穆骁近来动向,而是在多年前的战场上,他曾从穆骁口中,听到两个字。
那一战中,穆骁受了箭伤,箭虽未命中心口要害处,但箭头粹有烈毒。只随行军医,剐肉救治及时,去毒大半,穆骁才未顷刻丧命。
虽如此,余毒犹存。那一夜,是穆骁的生死之夜,情形凶险。按军医所说,若被灌服解药的穆骁,能熬过此夜,在天明前苏醒过来,便还有救,可若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恐就回天乏术。
他自然想令穆骁回天乏术,死在当场。只是那一夜,穆骁一众心腹,如裴家人等,俱守在穆骁营帐外、病榻旁,他无从下手,只能像个关心弟弟的兄长,走近关怀,看弟弟脸色如何。
近前时,他见穆骁惨白唇动,似在呢喃什么,便贴耳凑近细听,听穆骁低低哑声喃语的,是两个字。
平日里,冷沉如铁、眼中只有江山权柄、外人窥不出半点心绪的穆骁,似在高热残毒的折磨下,融化了。穆骁素日冷峻的眉目,因苍白显出几分脆弱,极低地唤着那两个字,痛苦而又纠结,像是在咬牙切齿,要将这两字,彻底嚼咽粉碎,可又像是要将之含在口中,怕它化了。
极为罕见,他只见过这样的穆骁一次,遂在连穆骁到底唤的是哪两字、这两字又代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两字音调,一直记在心中。
多年过去,他已很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直到不久前长乐公颜昀,秘密主动联系他,愿与他联手谋杀穆骁,推他上位。他在对颜昀急切行事的因由,百般苦思冥想时,一个闪念,忽地想起多年前的深夜里,他贴耳在穆骁唇边,所听到的极低的那两个字。
颜昀之妻,名为顾琳琅。中毒昏迷的穆骁,在多年前生死挣扎时,极低轻唤出的那两个字,也许,正应该写作“琳琅”。
对顾琳琅从前的夫家霍氏,大动干戈,杀尽霍家人;常年不近女色,却将霍翊之妻、顾琳琅之妹顾琉珠,主动收用身边;撷芳殿大火,竟不顾圣体之尊,冒死冲入火海救人……有了多年前听到的“琳琅”那一声,再将穆骁的种种不寻常之举,与颜昀有违坚忍的急切之举,结合在一处,一切,似都指向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楚帝颜昀爱妻,是出了名的,古来帝王家一夫一妻,只此一位。若是自己妻子被他人强取豪夺,想来这位前朝皇帝,再怎么心性坚韧,善谋善算,也无法不动声色地坚忍数年,任自己的爱妻被旁人欺辱数年,耐着性子,花上几年时间,慢慢筹谋的……
因多年前恰好听见的那一声,而心中有数的穆骏,方敢答应与颜昀联手,方敢在今日,来此密谈——不然,他真怕这位心机深沉的前朝皇帝,实是有意害他,转手就将他卖给穆骁。
穆骁未必不知他暗有不臣之心,只是,穆骁需要穆家,而他行事一向谨慎,未有任何错处漏出,可叫穆骁拿捏发难。若无错而贬杀皇族功臣,只会叫皇族人心惶惶,若有人为自保而接二连三谋逆,穆骁将不得不清理穆家而难以控衡其它高门,这应不是希望朝堂稳固的穆骁,愿意看到的。
心有底气,亦心中郁懑。撩袍坐在茶几对面,与颜昀密谈一阵后,肃王穆骏,既为一遣心中郁气,也为能给自己这桩谋逆之事,增添筹码,望着眼前曾算计他的前朝皇帝,噙着笑意道:
“本王与长乐公推心置腹,长乐公却不够坦诚,令夫人因天子无德,处境近似花蕊夫人,这样的要事,长乐公竟不主动告知本王。”
颜昀搁于几上的手,微一僵凝,眸光淡淡落在穆骏面上,尚未言语,又听肃王穆骏接道:“长乐公何不携夫人一同来此密谈,若能有夫人相助,你我二人所谋,定然能事半功倍。由本王安排好一切,请夫人将穆骁引至刺杀之地,只要穆骁一死,之后的事,自有本王善后,定不会牵连二位,二位尽可继续做神仙眷侣,白头偕老,恩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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