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娘亲这样回答, 穆骁说的那些话,一下子全在耳边嗡嗡乱响。颜慕本就心如乱麻,这下子更是迷乱, 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失了心魄,整个人迷迷怔怔的。
琳琅看孩子懵成这样, 以为他是不是玩到受凉发热了, 可,摸孩子额头, 又不发烫,不像生病的样子。她心中诧异, 不解问道:“怎么了?怎么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是今天玩得不好吗?还是玩得太累了?”
望着娘亲关心的眸光,颜慕强行定了定心神,低声回道:“……因为……因为没能摘到娘亲喜爱的兰花,只摘了木槿……”
“这有什么呢”, 琳琅听是为这个, 笑亲了亲孩子的脸颊道, “香雪居有许多兰花,过几日御驾回銮, 我们也可以离开太清宫, 回到香雪居, 到时候,在家里慢慢赏看就是了, 不必为这个不高兴……”
琳琅温声软语地安慰着情绪不高的孩子时, 夫君颜昀走进殿中。他一边走近,一边见正在说话的妻儿,一齐向他看来, 如常嗓音平和道:“我一个人,去倚红亭坐了坐,想着你们应都回到棠梨殿了,遂也回来。”
颜昀说着,眸光单落在妻子眉眼间,任心中伤恨痛怜,如刀戳搅,面上依然神色平常,仿似家常般,问妻子道:“……今日‘书画赏看’,如何?”
“……挺好”,相较从前暴戾凶狠,今日穆骁虽似吃错药了,但待她确实温和不少,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定要按着她一逞凶欲。与之前比,今天的赏看书画,尽管诡异,但她身心所受磋磨,少了许多。
琳琅边想着,边迎看着夫君道:“琉珠妹妹……今日请我赏看的书画里,有一幅清都野叟的《寒山老梅图》,我记得我们从前在楚宫时,一次在秋雨淅沥声中,一起赏看了半日清都野叟的书画,那时你还赞说,古今画梅者,清都野叟功力最佳,论技法,无人能出其右。”
颜昀细观妻子脸色以及说话神情,静默须臾道:“可惜这样的事,再不可得了,江山易主,这些传世名作,也非我所能有了。”
琳琅本是应夫君所问,随说几句赏看书画之事,不想引得夫君这般感叹。其实改朝换代以来,虽除一己之身外,几是一无所有,但夫君从不自伤外物得失,这样的感叹,还是琳琅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
颜昀忽然有此感伤,自是因知妻子遭人欺辱,痛恨自己失去江山权柄,无法立即救妻子于水火,只能眼看着妻子再隐忍痛苦一段时日,暗在心中痛责自己无能的缘故。
他因心中愧痛,一时失言后,看妻子神情无措,像是有些后悔同他提说旧事,不知如何是好,忙上前搂住妻子道:“不过清都野叟的画再好,也不及白石山人的画作,在我心内,弥足珍贵。纵拿清都野叟的所有传世书画,来同我换一幅白石山人的画作,我也不肯干的。”
琳琅听夫君这样说,轻笑一声道:“清都野叟的书画,是流芳百世的,而我的,只是涂鸦自娱而已,拿出去卖,也只能卖个普通市价,画上千幅万幅,也比不上清都野叟一幅,你这样说,我羞都要羞死了。”
颜昀轻对妻子道:“旁人的画,再怎么流芳传世,看在我眼中,也只是赏看技法罢了,不似看心爱之人的作品,赏心悦目,最是怡情。万千技法,也比不上一缕情意,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情深之语,琳琅还需说什么呢,只是心中一暖,抿着唇际笑意,搂依在夫君怀中。她靠着夫君温暖胸|膛须臾,忽地想起在宣华阁时,晋帝穆骁,也唤了她一声“白石山人”。当时她就极惊诧,只是被永王的一声高唤,岔了开去,没有细想,而这会儿突然又想起来,心中依然甚是惊茫不解。
闺中在香雪居时,她有时会让素槿,将她平日画的一些画,拿出去卖给画铺,那些画上的署名,都是“白石山人”。按理来说,此事在从前,除了她与素槿知道,应就只有少时与她相识的昭华,后来,因为孩子询问,又多了阿慕知晓。这世上,应该总就这几个人,知道她少时绘画的字号了,晋帝穆骁,是如何知晓的?
……是穆骁,特地派人详查了她的往事,事无巨细到这种地步吗?……穆骁为何对她如此兴致不减,如此执着,除去身体之欢,还想窥查她的旧事?……
心中的迷茫不解,与对穆骁执念的畏惧和担忧,积成沉重的心事,压在琳琅心头。短暂的夫妻闲话欢愉,转眼即逝,琳琅唇际的笑意,如轻烟淡淡散去,人虽依然依偎在夫君怀中,但微垂的眉眼间,已悄悄笼上愁云,只因她依怀的动作,手搂着她的夫君,看不见罢了。
夫君看不见,但,在旁的孩子,却双眸锐利地看得清清楚楚。
颜慕看到娘亲唇际的笑意消隐了,看到娘亲人虽依在爹爹怀里,但面上的神色,却并不安心高兴。爹爹看不见娘亲的隐忧神情,而娘亲,也看不见爹爹的。尽管温柔手搂着娘亲,但渐沉天色中的爹爹,面上半明半暗,眸光隐似幽海浮冰,像是正凝重地想着什么心事,那心事是冰冷的、沉重的、锐利的。
颜慕心里,也像被冷利的冰凌,用力地刺了一下。从前,他看爹爹娘亲行止亲密地恩爱搂抱,心中高兴,似食蜜一样甜,简直想扑上前去,同他们抱在一起。而现在,他看着这样的爹爹娘亲,双足却似僵在泥潭里,半步迈不近前,心绪复杂彷徨,惊疑不定,而又恐慌无比。
……娘亲明显是在说谎骗爹爹,在宣华阁和她赏看书画的,明明是晋帝穆骁,根本不是顾婕妤,娘亲却毫不迟疑地骗爹爹……娘亲居然会骗爹爹,难道穆骁说的那些可怕的话,都是真的吗……娘亲真与穆骁有旧情,现在只是旧情复燃而已……那……那若真是这般,娘亲与爹爹之间,算是什么呢……他自记事以来,看到的父母恩爱,都是假的吗?!
一直以来所坚定以为的,在心中剧烈摇晃了起来。心神震晃的颜慕,无声望着他的父母拥搂在一处。眼中看到的,是亲密无间的姿势,心里面,却感觉父母离远了,他们之间,似有隔阂。
……亲密无间,不应毫无隐瞒吗?亲密无间,不应心中欢愉吗?怎会是这样呢?!怎会……
眼前所见的夫妻亲密相拥,像是被一层薄冰覆着,轻轻一敲,就要碎了,而那个执锤敲击的人,自然是可恶的穆骁了……
颜慕想到那个大恶人,心中怒恨上涌,在心内用力摇了摇头道:不……不会的,一定是穆骁从中作梗,是穆骁在逼迫娘亲后,又来欺骗他这个小孩子,想以他为契口,故意挑唆离间他们一家人的感情,他不能上当!不能上当!!
他迈步上前,和爹爹娘亲,紧紧抱在了一起,将“不能上当”四个字,在心中暗念了一遍又一遍,以此来坚定自己的心念。然而,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心念,在几日后,离开太清宫、回到香雪居后,又摇摇欲坠起来。
本不想去寻找刻痕的,但颜慕想着,若是找不到穆骁所说的那道刻痕,就可以证明穆骁所说的,全都是鬼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抱着这样的想法,颜慕依着香雪居院墙,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去。就在他走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以为刻痕并不存在,唇角也不由弯起时,颜慕忽地脚步一顿,望见了穆骁所说的那棵梅树,也眼尖地看到了树干上,刻有两个手牵着手的简单小人。
一看就是多年前的旧刻痕,而非穆骁近来叫人刻上的。笑意僵在唇角,颜慕脑中轰然一片,一下子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近前去,看见两个小人旁,还伴刻有四个字。
两字清秀些,是为“不悔”,两字粗旷些,是为“不负”。似出自两人手笔的刻痕,俱刻得极为用力,像是在此许下了一生一世、不悔不负的深情誓言。
仿佛天旋地转,颜慕跌坐在了梅树下,久久不能起身。他一个人,蜷在树下不知多久,方在夜幕降临、父母的焦急唤声响起时,慢慢地起身离开了。
眼中虽不再见,但那图那字,却像刻在了他的心里。沉重的心事,像黑压压的乌云,终日压在颜慕心头,令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父亲母亲,每天伴读归来,匆匆用完晚膳后,就将自己闷在书房里看书,在父母问起时,也只说是要惜时如金,勤学苦读。
转眼便至七月初七,这日颜慕因节庆放假,身在家中,也还是将自己闷在书房里。
但实际,哪里有看书的精神呢,他的心都是乱的。书房中,颜慕心神迷乱地想着想着,忽地想起从前在楚宫时,爹爹尽管朝政繁忙,但还是会在这一日抽出时间,陪着他和娘亲,一起放灯过节。
七夕佳节,是有情人的好节日,而他,是爹爹娘亲的儿子,是爹爹娘亲情意的证明,情意的纽带,他为何要在这样特殊的节日里,一个人待着?应同爹爹娘亲一起,让这情意的纽带,更加坚不可摧……突然想通此事的颜慕,好像见阳光渗出乌云,立跑了出去,去寻爹爹娘亲。
然竟都不在,仆从说,君公出门,而夫人,因隔壁寡居的郑夫人派人来请,刚去了隔壁邻居家。
颜慕不知他曾随娘亲去过一两次的隔壁郑家,在夏日里香雪居主人不在时,已悄悄地换了芯,门匾曰郑,实则姓穆,只是听仆从如此说,立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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