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神佛只敬我。
耶律尧这句话问得很微妙。
五年前,长安王在世时,身边跟着两人。
两人一黑一白。
白衣少年银甲遮面,手持折扇,谈笑间可退三军,漠北军官无一不避其锋芒。
黑衣男子口戴狼牙面罩,手中抱着一把漆黑长剑,杀人时,甚至不见其剑锋,当时漠北军营中,甚至流传着“见黑剑便退”的说法。
而那位长安王,高坐于蛟龙轿辇之上,只是稍稍抬手,便能决定他人生死。
他似乎总是笑着的。
哪怕后来先帝驾崩,也未见他落一滴眼泪。
世人都说长安王狼子野心,先帝对他这般慈爱,到最后甚至连丧葬都未到场。
听说,长安王的血是冷的,他其实就是毒蛇变的!
后来,他夜登凌云阁,三两步便纵身跃上众人仰望之处,随意挑了一把剑,便在那象征着曜云命脉的通天石上,刻下自己一生功过。
无数官员百姓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厉声诅咒。
长安王,你会遭天谴的!
长安王,你会遭报应的!
长安王,神佛会诅咒你的!
长安王!
但那长安王只是微微一笑,眉宇中甚至连厌烦的情绪都没有。
“本王可不怕什么神佛。”
他这样说。
那时的长安王,不怕天地,就连那皇位上的天子都让他三分,更遑论神佛。
而如今,那位长安王不在了。
那位不敬神佛的长安王,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据说尸首都是最近才找回来。
真可怜呐。
耶律尧不止一次这样感慨。
他曾见过长安王坐在城楼之上,指点江山的模样。
大漠孤烟的白色城楼上,他一身玄色王袍迎风乱摆,他头发很长很顺,是漠北人极少见的发泽。
他的皮肤很白,耶律尧不清楚中原的男人肤色是不是都这样白皙透亮。
飞沙走砾洋洋洒洒地掠过他,却不损他半分姿容。
他就双腿交叠,坐在那玉质镶金的太师椅上,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睥睨众生。
耶律尧虽然通晓中原语言,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尊崇矜贵”到底是什么姿态。
那时候耶律尧便想,若是秦不闻生在大漠,应当是比大漠深处最珍奇的曼陀罗花还要娇养的。
只可惜,他死了。
那样尊崇无比的长安王,那传闻无数的长安王,死后竟然连一具棺椁都没有。
耶律尧哂笑一声,戏谑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宾客,最终才不慌不忙,落在了季君皎的身上。
“首辅大人,不知如今的曜云,还有神佛吗?”
他重申自己的问题,眉眼微微抬起,带着几分凉薄与冷寒。
长安王已死,整个曜云当真还有人敢与漠北抗衡吗?
这是耶律尧话里的意思。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败于长安王手,长安王用他来换取十二座城池的事情。
那时,在长安王的营帐中,他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却是挑衅地对他笑:“想不到孤在长安王眼中,竟值城池十二座。”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
战场上刀枪无眼,但这位长安王甚少穿铠甲银具。
他掸了掸自己的衣袍,勾唇便笑:“大皇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那可不是用城池能衡量的。”
耶律尧轻嗤一声:“不过孤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君父不可能用十二座城池来换我的,你若当真想讨到好处,不如现在杀了孤,还能壮一壮你们承平军的士气。”
秦不闻歪头轻笑:“大皇子不必妄自菲薄,您可是大漠百年难遇的天选之子,若是你的君父不愿意,那些大漠子民可不会善罢甘休。”
在漠北皇族中,鹰神的意志不可违背。
耶律尧被漠北的鹰神选中,哪怕是倾家荡产,耶律启明也会将耶律尧换回去的。
正如秦不闻所猜测的那样,不过僵持几天,漠北便派来了使节,详谈归还城池一事。
待城池敲定,秦不闻终于亲自押着耶律尧,来到交易地点。
交还耶律尧后,耶律尧怒极反笑:“长安王,你给孤等着,你不可能一直赢的。”
那时的长安王笑得张扬无畏:“好哇,本王等着。”
啧。
想到这里,耶律尧晃了晃酒樽之中的金波。
金色的酒液晃荡,映照出男人不悲不喜的面容。
这位长安王食言了呀。
没有长安王的京城,确实是有些无趣的。
季君皎眉眼不变。
他淡然地看向耶律尧,似乎并不觉得他问出口的问题夹枪带棒。
“曜云基业百年,自然是有神佛护佑的。”
季君皎这样答。
他明白耶律尧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未挑明,他也便装作不知。
“基业百年?”耶律尧挑眉轻笑,“可孤从未见过曜云神佛啊。”
局势剑拔弩张起来。
在场宾客又不是傻子,都明白耶律尧话里话外的意思。
但不得不承认,耶律尧的放肆是有资本的。
五年的时间,漠北如同雄狮一般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界领域,已经到了曜云边陲。
如今的漠北兵力强盛,国库充实,好战者无数,似乎随时随地都准备与曜云决一死战。
而反观曜云,近年来虽是平稳发展,但相较于漠北,还是差太多了。
耶律尧金色的瞳孔映着戏谑与挑衅。
“曜云神佛在何处?”
他反问。
偌大的太和殿鸦雀无声,就连歌舞都停了下来。
这样死寂的气氛下,耶律尧却听到了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
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少女嗓音清越,脸都憋红了。
在这般诡异的气氛中,秦不闻突如其来的笑声,显然吸引了一众人的眼光。
耶律尧的目光,便缓缓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他记得她,刚刚与她对视时,她的目光没有移开。
耶律尧饶有趣味地挑眉:“这位姑娘笑什么?”
“啊?”秦不闻像是才注意到耶律尧看过来的目光,指了指自己,“大殿下在问我吗?”
耶律尧点头。
秦不闻眉眼含笑,一双眼睛黝黑,像是盈了一水的月色。
“大殿下恕罪,阿槿只是觉得大殿下对自己的认知很清醒。”
“什么认知?”耶律尧来了兴趣。
秦不闻眸光定定,嘴角笑意不减:“大殿下确实不太懂我们曜云的文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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