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1 / 1)

周六是个大晴天, 阳光普照,寒风呼啸。年尾越近越冷了。

李简的心理诊所开在新区,大半年不见, 他不像陈安致上回见他时那么落魄了,已经挂靠了一家大学,当起了研究生导师, 自己还开了间心理咨询诊所。因还没到论文季,现在还挺清闲。

他们去得不算晚,李简那儿已经有客人了,是一位老太太, 看样子还得一会儿。

陈安致没催, 带着归念等在会客厅, 拿一次性纸杯给她接了杯水。

会客厅开着窗通风,有点冷,归念把大衣的毛领子高高竖起来, 脖子和小半张脸缩在里边,一副“我自闭了”的衰样。

陈安致被她逗乐了,捏捏小媳妇的脸:“没睡醒?”

归念蔫蔫地不搭理。陈安致抓过她手摸摸她掌心, 干燥温暖, 没有出汗,即是没有紧张,单纯是不高兴了。

她打小就不待见心理医生, 每回来都耷拉着脸, 也算是一种讳疾忌医。

“中午带你去吃豚骨拉面,步行街上新开的一家, 那天小孩们点外卖的时候帮我点了一份, 比我做得好吃。”

她还不搭理。

“那想去滑雪么?这周就要开板节了, 想去么?”

陈安致嘴笨,有时哄她哄得实在没法子了,就这么着,要么拿吃的,要么拿玩的哄,当小孩一样。

归念抽回手,皱着脸:“你不要动我。我在思考。”

陈安致笑着把人搂进怀里:“别思考了,思考什么,一会儿怎么骗人?”

这也是她从小到大的坏毛病。每次见心理医生,都要装出一幅“我很好,最近特别好”的样子,问失眠了么,没有没有;药吃完了么,没有没有;跟人生气了么,没有没有;最近有什么难过的、压力大的事么,没有没有。

很不配合心理医生的咨询。

归念没被糖衣炮弹哄好,坐直身子,瞪着他:“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已经好了,我一点都不焦虑了,最近天天东跑西跑地碰钉子,我也没崩溃没烦躁没委屈呀。我停药都停小半年了,也没见什么问题,我不焦虑不失眠不脱发。”

说着把脑袋压低:“你看,我头发都比以前多了。”

“我知道好了。”陈安致低声哄着她:“咱们定期来复查下,更不容易反复,对不对?”

归念丧气了,倒回沙发上。

诊所是李简和几个朋友开的,做心理咨询和疏导,李简的诊室前那面墙上挂着挺大一块个人简介栏,贴了张衣冠楚楚的照片,写着曾在哪深造,发表了多少论文,获了什么奖,履历多辉煌云云。

归念看着就挺糟心:“哼。我出国三年,回国一年,这都四年了,一回都没来过他这儿,钱倒还每年交着,三年得有二三十万了吧,他都不说要给我退钱的。”

又开始抬杠了。

心理咨询收费本就高,李简这样的,算是有钱人的私人医生,每次治疗都要挂档案,档案在,便默认仍为治疗期间,钱会由归念爸妈给他转过来。

陈安致无奈,打开支付宝:“来,我补给你,咱不生气。”

被白了一眼:“你的钱不还是我的钱,自家人转来转去的你丢不丢人。”

她心情不好,逮谁都要怼两句,陈安致好脾气受着。下一秒,手机还是震动了一下,归念瞄了一眼,噢,还真转了,挺大方,给了俩月的生活费。

嘴角到底是勾起来了,她把手塞回陈安致掌心里,钦点了中午饭:“西门口的那家海鲜焗饭吧,总共八种口味,我还差三种就吃全了。”

“好。”

又过了小一刻钟,诊室里的老太太才出来,眼圈红着,不知道在里边聊到了什么伤心事。

她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个伴儿,也没小辈,步履蹒跚走了,看着挺凄凉。

归念心里又酸了下,默默地想自己将来没准也是这样,万一陈老师走得早,留她一人鳏寡孤独什么的。又琢磨着一定得催促陈老师好好健身,好好体检才行。

李简把前一份档案收好,起身,笑眯眯迎上来:“来了呀,喝点什么?”

他给陈安致泡了一杯茶,没跟他寒暄,让他端着杯子出去了,只留归念一人在里边。

李简生着双桃花眼,长相偏魅,这个长相穿上白大褂的时候,也能勉勉强强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可归念头回见他就不喜欢。那还是四年前的事了,她大二上学期的时候,朱大夫身体越来越差,顺势退休了,不再问诊,就把归念的档案转到了自己徒弟那里。

头回见他时,李简坐在一张宽大的老板椅上,听完她磕磕巴巴的陈述,笔记本上一个字没记,声音带点笑,揶揄她。

“你和你陈老师……睡过了么?”

归念差点炸。

她哼哧哼哧爬雪山过草地历经千辛万苦才摘下来的高岭之花,平时亲他的时候自己手都要背在身后,舍不得碰他一下。这么干净无暇的陈老师啊,这混蛋居然问俩人睡过了没有!还笑得这么骚,屁的心理医生,老流氓吧这是。

她那时候还跟陈老师好着,虽然有些矛盾,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可往李简这儿跑了两回,回去之后,陈安致就坚决要跟她分手,没半点余地的样子。

归念一直觉得是这混蛋撺掇了陈老师,却死活想不明白一个心理医生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是以一直不太待见他,尽管知道李简是斯坦福心理系的高材生,从业经历又七八年了,却还是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这回,是第三次来他这里。

对方拉开椅子坐下,微笑着摁下了计时表。

“别瞪了,来,开始计费了。”

*

一场心理咨询的时间通常是四十分钟到一小时左右,陈安致在外边沙发上坐了一个半钟头以后,终于坐不住了。

频频往门边走,苦于诊室隔音太好,听不到。

会想他们在里边说什么,会想她哭了没有,也会想,她到底有多少心事,跟一个外人能聊这么久,却从没跟他开过口。

其实念念长大后的那些年,陈安致没那么了解她的心事了。小时候她不爱说话,怕生,在陌生的环境里没一点安全感,会一字不吭,看心理医生时便需要由监护人陪护,一般是归爷爷陪着,陈安致还能从旁听两句。

后来她长大了,不再唯唯诺诺说不出话,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了,再做心理治疗时,总是要比医生还坚定地把他撵到门外去。

也不知道在里边说什么。

陈安致正这么想着,手机却震动起来。他一看,李简的。

只隔着一道门,他打什么电话。这个念头闪过去,陈安致却在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明白了。

李简专门打给他的,开了免提。他听到归念说话的声音,离得远,收音效果不算好,有点杂,却足够听清。

“……其实,我觉得我的病还没好,好不了了。我还是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赖在陈老师身边,离开他一会儿都难受。”

“我好像,没办法去正常地爱一个人……我现在看不到他,还是会觉得焦虑,会想陈老师在做什么呀,出轨了没有呀,他的课上有没有好看的女同学呀,是不是喜欢他呀,想很多。”

电话里有李简的笑声:“不用担心,这算是正常的焦虑。”

“你别插话!”

归念呲了句,接着说:“反正看不到他就会觉得心慌意乱,想抓头发,想满床打滚。可陈老师忙呀,不能天天24小时守着我,我得分心做点别的,总不能天天呆在他身边当个小废物。自己创个业挺好的,有事忙的时候,就不会总想着他。”

她极少跟人说心事,打小心事重,婚后也一样,哪怕是对着陈安致,话也总是说半截留半截,总要藏着点什么心事自己琢磨。难得对着一个外人敞开心扉,说得没什么条理性,东一句西一句的。

“我做过自媒体,鸡汤公众号也看多了,什么‘好的爱情应该保持温度,保持距离’;什么‘只有舒适的感情才能长久,双方得有各自的爱好、各自的空间,互不打扰’,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给我讲那么多大道理,我自己能想通。”

归念沉默了会儿。

“这一年我一直在想,我有没有给过陈老师一丁点的正能量。他太好了,谁都知道他很好,好得不得了。”

“可我好像没那么好。我没恒心,没毅力,没有兴趣爱好,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特长,我还有病。我没多少存款,也没有事业心,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创业刚开个头就成天叫苦。”

“我还总是莫名其妙的丧,丧起来的时候除了吃饭和睡觉,什么都不想做……我好像除了一身负能量,什么都没有,人生也没什么明确的规划。”

李简插了句嘴:“不用急,二十来岁的大家活得都很苟,过几年就好了,你别总……”

似乎被归念瞪了一眼,他笑着停了话:“好好好,你继续说。”

归念接着前边说:“我总怕他跟我在一起,是因为责任心,怕他跟我结婚只是想好好照顾我,而不是因为喜欢和爱……我就是一个包袱,谁背谁累,我特怕我这个包袱越来越重,像以前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又把我甩下。”

电话那边沉默了会儿,一点儿声都没有。

陈安致无声听着,听到李简问:“爱他么?”

“爱呀。”

“还像以前一样依赖他么?”李简的声音。

“不了。”

归念的声音顿了顿:“不敢了。以前天天缠着他,那时候脸皮厚,也不怕他嫌我烦……现在脸皮薄了,就不敢了。”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情深不寿,越执着的感情越不容易长久。我怕缠他缠得久了,他嫌我烦,也怕成天说情话,他听多了会觉得腻……”

“他以前总说我还小,还不懂事,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迷恋。那段感情到了最后,他压力很大,我好像总把陈老师弄得很痛苦。”

“我想跟陈老师长长久久地在一块,总得懂事给他看……我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活得充实一点,开心一点,洒脱一点,努力经营好自己,然后再去爱他。”

隔着电话听不太清,她好像是笑了下,又好像是掉眼泪了,陈安致分辨不出来。只听到轻飘飘的一句,有一点点的,微弱的哭腔。

“我就是没他不行。”

陈安致像被烫了下,心口一缩。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归念不是多上进的人。

中学时封闭式管理,课程再紧张,她也总是三天两头地逃课,翻墙出来找他,成绩一直不好,高考分数也不理想;大学更糟,课程不多,归念几乎把除了主干课以外的所有时间都浪费在了他身上。

而在巴黎读高商的三年,她变成学霸的原因,归念也提过。是因为想他,一想他的时候就去图书馆看书,看枯燥且烧脑的专业书,看进去了,就不想他了。

而她最近为创业花了那么多心思,初衷也并不是因为有多强的事业心,只是在努力地经营自己,经营婚姻,让深情得以长寿。

李简有点不是人,电话卡到这里就挂断了,不上不下地,挺难受。

陈安致慢腾腾地坐回原位。冬天的冷风从半敞的窗口灌入,吹得人异常清醒。

其实念念说得不对。陈安致想。

他没她也不行。

*

咨询室的木门被打开。陈安致瞳孔一动,收回心神。

“结束了么?”

李简回身带上门,把归念一人留里边,拿着一个记事本出来,失笑:“你家小孩可真刺儿。”

本子上没什么东西,只寥寥记了几个关键词,陈安致站在他旁边,看着李简把咨询记录录入电脑,仗着自己眼睛好,微微俯身就能看清他输入了什么。

只听李简说:“没什么大问题,这两年恢复得不错,能写进我手头焦虑症里的最成功案例了。”

陈安致后背那股子凉汗才慢慢褪下去。

“当然以后生活中也要注意,不要总想着保护她,也不要去传达自己的经验主义。这世界没那么坏,小孩长大了,不要总想着替她做什么。矫正一个成年人的认知模式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来吧。”

陈安致点头表示知道。

归念这四年一直没来过,上一次档案还是四年前备的份,李简找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都是以前的旧档案了,陈安致那里也有一份。一眼扫过去,二十几张诊断表按时间顺序排列着,里边的文字叙述篇幅一次比一次短,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

“我留在国内的时间不长了,还有什么问题赶紧问。”李简忽然说。

“要去哪?”

“想回M国呆两年,再回国不知道几年后了。等过段时间,我把小孩的档案转到别人手里,约他跟你见个面。也是个好医生。”

陈安致道了一声谢。

李简瞟他一眼:“没听懂么?想问什么赶紧问啊,归念说你们一直避孕。”

哦。

陈安致想了想,“她最近在纠结孩子的事,能不能……?”

“你才四十,该生就生,不用那么大压力。”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她的病方面。”

李简思索:“我没见过她母亲,不过问题不大,至今也没有精神病会遗传的说法。很多人身上都存在精神障碍,但除非生离死别这样的大的刺激因子去触发,不然不会犯病的。人是很会自我调整情绪的生物。”

“所以该生生,趁着你还没老。不用担心归念,她长在那样的家庭里,更知道如何爱孩子。”

“实在不行,产后抑郁药已经上市了,孕期多关注她的情绪就好。”

最后一句话陈安致听完,心又绷紧了。

归念从门里探出脑袋,看他俩都没留神自己,啪啪拍了两下门,“你俩说完没啊,都晾我半天了。我成年了,不用监护人了,有什么不能跟我说,还得背着我?”

李简在她走过来之前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笔记本,哂笑:“没办法,患者太不配合,我得跟你监护人讲讲你坏话。”

归念翻个白眼,挽上陈安致胳膊,“该开药开药吧,我们赶着去吃饭了。”

这次的诊断结果和医师建议打印出来了,归念从打印机上拣起来看。她久病成医,看挺懂:“这不挺好的么,我可以停药了是吧?”

一转头,笑眯眯:“谢谢你啊李大夫,我们吃饭去了。”一边假笑:“哎哟您看看,这次诊费就不用收了吧,毕竟您都白收我四年钱了。”

李简笑:“一码归一码。”

“啧啧啧铁公鸡。”

来时心情沉重,走时轻松,陈安致又跟李简唠了几句。归念一听他要出国了,琢磨着以后自己还得换个大夫,就把诊所墙壁上贴着的那一排心理医生的简介和联系方式都拍了一遍,打算将来再犯病了挨个咨询。

陈安致跟她说别瞎拍了,都不仔细看看,这位是少年犯罪心理疏导的,这位专治性瘾的。

归念眼睛笑成一条弧,贴过来,视线从他胸口一寸一寸往下扫,跟以往每一个夜晚一样撩逗他:“性瘾可说不准,毕竟……”

后背挨了一巴掌,老实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李简坐着喝一杯茶,从旁看着,忽然就觉得,这女孩将来会变得很好。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精神疾病与心理障碍,歇斯底里的多,乐天知命的少。尤其是女性,很多都是单身一人,饱受自身疾病和感情问题的折磨,没办法和别人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

童年阴影像是一把刀,会把一个人塑成该有的模样。焦虑、恐惧、躁狂、抑郁、情感创伤,还有很多很多的扎根在心里的,隐秘的事,以及偏执的、极端的、伤人亦伤己的感情模式,是一个人可能一生都没法摆脱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归念,和他档案里的每一位病人没有什么差别。

好在有一个陈安致。

童年时期的保护,中学时期的关心,后来的分手和疏远,还有现在的婚姻……在每一步,他都做得不是那么好,却也都尽其力地做到了最好。

这个人曾让她迷失过,也终究能帮助她更快地成长起来,

阅历与经验,是非常好的东西。他的人生已走完一半,好与坏、苦与甘尽数体验过,这样的男人,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关于婚姻、家庭与未来,他都能非常具象化地形容出来,不论将来遇到再大的风险,都能以一个引路者的身份,领着她朝着目标的方向去走,且毫无顾虑地,大踏步前行。

有人为她开路,亦做她后盾。

人生昧履,能得一场圆满不容易。

李简淡淡笑了,送上一句迟到的祝福。

“新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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