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比她想象中布置得要好, 哪怕墙绘三步一个风格，灯光和画布却都应了景，和周围挺搭, 并没有突兀到不能看。
当然还是有点丑。归念对着墙尾那个有她半人高的艾莎公主像，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几个小女孩却都挺喜欢，屁颠颠跑过去合影了, 跟去了迪士尼似的。
四个书画展区，两个是儿童展区，想象力天马行空，色彩感和构图要差一些；另两个展区是画风更成熟一些的青少年展区, 写实画为主, 已经能明显地从色彩、运笔和构图中看出想要表达的意象了。
“妈妈快看！你快看！这是我画的！”
旁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 知道大声说话会影响别人，就压着声音跟妈妈说话，高兴得耳朵都红了：“同学们交上去好多好多张画, 陈老师选了我的！”
小少年絮絮叨叨，站在他的画前讲：“那回我在学校先上的美术课，老师让画海底世界, 我就画了一只大大的、比鲸鱼还大的老乌龟, 背上长着翅膀，会飞的，手里还抓着一把机枪, 它爬得那么慢, 被吃了怎么办？……老师说我画得不像，回了家, 你和爸爸也说画得不像。”
年轻的妈妈笑得捂嘴：“扛着机枪的老乌龟？”
小孩晃了晃她的手, “然后周日我就去陈老师那儿上课啦。陈老师说画得挺好, 还说不用照着书上画，你觉得海里的鱼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
声音小小的，归念却离得近，全收进耳朵里，听笑了。
很多时候，学校老师和真正的创意家差别就在这里。很多学校的老师会把“画得像”作为评价标准，给小孩子限制许多条条框框，比如颜色脏，不好，人物头大身子小，不好，大象和鱼怎么能画在一块，不好。
太阳就该是圆圆脸，房子就该是三角顶。
而真正能为人师的，是不会让学生学简笔画的，更在意创意的表达。
归念站在一旁没走，听着母子二人小声说话。她偏着头去看那小男孩，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孩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以为自己声音太大了，把妈妈身子拉低说悄悄话了。
再往前走，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席地盘腿坐着，临摹墙上的一幅画，底稿已经成型，很漂亮。
可真好。归念想着。
以前她一边上学，一边学书法和画画，放自己身上没什么感觉，看别人的时候，总觉得打小学艺术的人身上有种通透的灵性。这种灵性说不明白，和各人的性格也没多大关系，却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忽然地，觉得赏心悦目。
好些画，归念之前就在陈安致家里见过，再看仍觉惊艳。其中有好几幅，她甚至觉得就算跟大师作品放在一块，外行人也比不出优劣来。
身为头批入门的大师姐，本来悟性就不怎么样，这几年又很少提笔，早就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了。
还有陈老师那天画的那扇绿藤窗，也看到了。原来是一块大幅的墙绘，窗下画了个小姑娘，背着身坐着，露出纤瘦的背影和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来。因为是插画风格，便连弯腰驼背的坐姿都显得可爱极了。
上色用了浅浅淡淡的马卡龙色，浅紫、浅粉、浅绿、亮橘，搭在一起，清新得很。这是陈老师极用心的一个角，窗下也很偏爱地，只挂了一幅字。
“冬日透窗，光明在案。裁纸装书，甚适。”
归念看着眼熟，又细细看了看结尾的落款，想起来了。这是她写的。
是刚学了一两年书法的时候，那时，笔画大楷和三字经写烦了，就天天去翻腾他的书柜，找点有意思的东西抄。中华诗词歌赋繁多，能誊录的东西也太多了，归念抄过好几年，一天几幅大字，几年下来积攒下的怕是能有几大箱。
用的不是什么好纸，也不知道他怎么能保留这么久。居然还挂出来了，挂出来，还特意要她来参观……心机太明显了……
归念对着这幅字看了好半天，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表情。
“看什么呢你？”
裴瑗绕了两圈才找见她，顾不上细说，匆匆忙忙就把归念拉进了会客室里，后面两个负责跟拍摄像的小姑娘也跟了进来。
她把直播停了会儿，关了麦，挺不忿：“刚才我不是做了会儿直播么，看哥这儿人不多，想帮他带带人气。”
“然后有个主播开着大号跑我房间来了，也是平台红人，教数位板CG插画的，她背后挂靠着一个插画网课班。开大号来了也没什么，她竟然还开弹幕说小孩学这种画没用，不如直接学CG插画，一年入门，三年出师，把报班链接拿VIP红字一直刷在房间置顶的位置，专门来秀优越的。”
“我跟她吵了两句，她就越起劲了，带着几百个学员过来，满屏刷弹幕。两边现在正在吵架，弹幕已经沦陷了。”
归念没怎么玩过直播，迷糊：“那你拉我做什么呀？”
“别问了，赶紧画。”裴瑗从抽屉里翻出一套画具来，又抽了张纸，统统摆到归念面前。会客室是陈安致常呆的地方，抽屉里放着纸笔颜料，好找得很。
“画什么呀？”
旁边圆圆脸的跟拍编剧笑眯眯给她解释：“瑗瑗姐放出话去了，她说要从这边随便拉个画画儿的，跟那主播比一场，纸笔画画和CG插画的比试，咱们把场子找回来。”
归念：“……你们别闹……”
裴瑗连洗笔水都帮她准备好了：“你别叨叨我，她家房管把房间名改成了‘XXX吊打圆圆裴’。她一个教画画的，有几万学员，B站粉丝也多，专门踩我一个旅游播主。这会儿看直播的人还挺多的，你要不画，咱们就妥妥地输了。”
旁边的圆脸姑娘已经在连摄像机和电脑了，补光板都装起来了，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归念哭笑不得：“我都好几年没画过了，输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踹了她呗，反正这个APP是我开的。”裴瑗一边说话，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不知道在找什么外援，“但是这口气我咽不下，什么叫‘纸上的画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纸笔早该被数位板淘汰了’？换你你能忍么？”
归念：“……不能。”
好歹学了那么多年，这点骨气和自信还是该有的。
“那不就成了，过来画。”
裴瑗又叨叨了两句：“哥说我小孩儿脾气，不肯帮忙，我寻思着让他这个段位的去欺负人也不好，就来找你了，半把刀对半把刀，你俩一个水准。”
她开了笔记本上的直播软件。归念探过头瞄了一眼，她没玩过直播，只见直播间的屏幕分成了左右两个界面，分别是那个女主播和裴瑗的直播界面。
那个主播擅长的是CG插画，用ipad pro画，归念拿裴瑗的手机翻了翻这个主播以前的录屏，没时间细看，恰好标题页上放的封面都是完成稿，刷一遍心里就有数了。
画工确实不错，每个视频两三个钟头，按作品的完成度来说画得挺快，应该是做游戏原画师的。再细看，也就那样了，全是时下热门动漫和手游人物的临摹，没看着她自己的原创。
最近这些年CG插画发展很快，在动漫、游戏、电影里广泛应用。然而受市场喜欢的题材和风格已经成型，很难另辟蹊径了，画手之间互相模仿互相借鉴，原创力一般。
可纸与笔，永远不会过时。
归念搓搓手，有一点紧张，嘲裴瑗可以，嘲画画无用不行。她努力想：什么画既速成，又能让外行看一眼就觉得惊艳？
“水彩吧，风景画。”陈安致推门进来，笑着问裴瑗：“你这是又来折腾念念了？”
裴瑗哼哼：“那人都在我直播间拉广告了，专门来踩我的。”
“我也觉得水彩好，勉强算是我擅长的。”归念点点头，跟陈老师一个看法。
“CG商插擅长细节和小场景的刻画，是以精致度和强烈的色彩碰撞给人惊艳感的。大面积的风景画却是短板，需要太多图层，所以她画的应该是动漫人物什么的，能让人觉得惊艳的程度起码要画一两个下午，两个小时刚够她上个底色。”
“那我就画风景画了，讨个巧。”
陈安致柜子里放着好几盒颜料，归念一一打开来看。学院级和大师级的固体水彩有很多牌子，表现力却有很大的差别，像陈老师这样吹毛求疵的人特别喜欢试色，还有试纸。好多颜料盘是他自己配的，这个牌子挑几种颜色，那个牌子挑几种，配成自己喜欢的。
归念以前最喜欢的事就是帮他涂色卡，对色彩的敏感度并不差。最后在几套颜料里边，挑了一个很小众的R国牌子，36色，配色以浅色居多，渲染也非常漂亮。
他好像还没用过几回，色块平平整整，还没什么痕迹，归念用得有点舍不得。
那头的主播已经在飞快地起底稿了，Procreate用得很纯熟，看着眼花缭乱的。归念时不时瞄她一眼，看着她起了个粗稿。为求稳妥，那位主播这回又是临摹，大概也是看观众多，输了不好看。
归念心里有底了。裴瑗坐旁边叨叨：“你快点啊。”
“你别催我。”归念推开她，“收着音没？”
“没有，画面直播，拿我歌单当BGM了，没开收音，你随便说话，他们听不到的。”
归念想象力不行，临时也没有素材。倒是想起了上回在陈老师那里看到的一幅学生作品，古文化街俯瞰图。当时那是一幅黑白钢笔画，如今她往里面加点创意，就能换成彩色的雪景图。
古文化街，几乎是T市人人都印象深刻的地方，眼下她甚至不用找图，仅凭想象就能画出来。
单色调起稿，大面积铺色，留白，然后一点一点地抠细节。绿瓦红阁，石板路，冷暖对比鲜明。沿路的泥人、绣品、皮影戏，家家门前的招牌与旌旗，还有街上随处可见的小吃摊。满街的红，文化氛围浓郁。
最美是雪天，坐在二楼的小阁里，从高处俯瞰，尤其美。
一点一点画。
刚开始，归念还会因为陈老师坐得近而紧张，渐渐投入进去了，连他坐在身边都忘了。
眼前伸过来一只手。
“滴点眼药水，缓解眼干的。”
“……好。”归念停了笔，接过来滴了两滴，眼睛确实酸得厉害。天快黑了，屋顶的灯也不够亮，两杆打光灯支在她正前边，晃得眼睛疼。
她这边快画完了，暗戳戳瞄了眼另一位主播的进度。童颜大胸美萝莉，底稿打得很好，阴影关系铺完了，才刚刚开始上色。
归念不着急了，修了几处细节，最后以一支平头的硬毛笔为杆，在纸上抖了很多白色的小雪花。这个叫溅色法，多颜料少水，耐着性子，就能一点一点溅出雪点。
她画完了。
那头的主播大概也有点急了，不调色了，直接在以前的画上取色，弹幕里有人嘲，她也没搭理。插画做出阴影关系以后，上色很快，十来分钟后就成型了，慢腾腾地修细节。
裴瑗捧着手机，仰在沙发上哼哼地笑：“我让程序员弄了个投票出来，票数已经7:3了。”
“谁7？”
“当然是咱们呀，好多人在夸你画得好。她有几万学员带流量也没用，哈哈哈哈哈。”
她和摄影、编剧三个姑娘在那头笑。这头归念使劲眨眨眼睛，瘫在沙发上不动了，有点飘，敢斜着眼看他：“没给陈老师丢脸吧？”
陈安致笑：“没有，画得很美。”
“那是。学了那么多年，扎扎实实的基础都在，要是还比不上一个网课速成的，多丢人呀。”
陈安致闷声笑着：“比不上也不丢人，本来就不是一行，市场不同，没什么好争的。这几年，我也有好些学生转去学插画了，如今这条路确实要好走一些。”
他说得波澜不兴，归念却偏偏听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哀。
灯下的陈老师眉眼温和，归念看着，渐渐挪不开眼。
他学画画的时候，恰恰是这一行发展最好的时候。古老流派的复苏，新生流派雨后春笋般兴起，并蓬勃发展……可这一行不好走，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很多人缺了那么一点悟性，学半辈子也没多大建树。
有多少人爱这种厚积薄发，就有比之多十倍百倍的人喜欢零基础就能学的速成班，喜欢网课，喜欢数位板与功能强大的绘画软件。不承认也没用。
传统的东西总要给新的东西腾出位置来，像电脑代替纸笔，像邮件代替书信。像以往那么多的传统艺术一样，被遗忘，被埋没。
都说艺术不可能被代替，可非遗项目里的无数个名录，剪纸、刺绣、染织、篆刻……全都是曾经红极一时的东西，如今都沦落到了被保护、被政策性扶持的地步。
竟也，有人开始叫嚣“纸笔画画无用”。
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明晃晃的，归念看着他，有点难过。
忽的手上一暖。归念低头看去，原来是被陈老师捉住了手，拿着湿巾，一点一点地，把她手指上的颜料擦干净了。
“留白液会伤手，以后用的时候别弄在手上。”
归念表情呆呆的，心思却活起来。
在他温暖的掌心里挠了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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