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陈安致把她脚边那两罐子颜料盖上,“别画了,灯光下画会坏眼睛。”
她走神太久,都没意识到天黑了,画廊里明晃晃的灯光照着,眼睛盯得发酸。看调色盘里颜料还剩不少,丙烯颜料干透了以后会变成防水的,就不能用了,浪费不好,归念便说:“我画完这一块。”
她一笔一笔画得细致,就是手太慢,陈安致那边画完了,她这边浅色的底色才铺了两层,整体刚出了个形。
陈安致笑,哪里是来帮忙的,分明是来扰他清静的。
磨蹭了十多分钟,归念总算用完了颜料,还非要去洗那几个调色盘。陈安致平时都不洗,第二天干透以后用抹布蘸着清洗液一抹就干干净净的。
眼下不想让她碰凉水,只能无奈接过来去洗。水龙头底下用刷子刷了两遍,双手就没一点温度了。
回来的时候见归念正脱身上的那件厚羽绒。
“穿着回去吧,你衣服薄,改天给我带过来就行。”
“不穿了,太丑。”
归念把他那件羽绒大衣理好,挂回衣架上。她站在水晶灯下,侧脸对着他,说丑的时候俏生生笑出来。
才五点多。陈安致又问她:“要回家?还是找个地吃饭?”
以前他会直接问她想吃什么,直接带着去,如今不能。久别重逢,还连着两回都撞在她的雷区,陈安致不太敢给她拿主意了。
“时间还早,我回家就好了。”归念说完,看了看路边没停着的的士,就又戳开了打车软件。
当他不存在似的。
陈安致抿唇:“别打车了。我回老宅,顺路捎上你。”
老宅说的就是泰安花园,陈父几年前去世后,陈安致就带着母亲搬回了市里。陈家三代人都热衷慈善事业,在T市开了一家儿童福利院,收养孤儿、弃婴,也为残障儿童开班讲课。
陈母对这项事业的热爱是从陈安致的爷爷奶奶那儿传下来的,老两口如今八十多岁了,仍常去和一群孩子同吃同住。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陈家人身上都有种超越年纪的亲和力。归念知道爷爷奶奶当初送她去陈家,也有这个考量。
归念思绪打了个恍,又绕回来,诧异:“老宅还能住?爷爷说你们搬走以后,就再没回去过了,里面还能住人?”
“有定期打扫的。”
也是,毕竟里边还有他视若珍宝的那么多画。归念想。
“那也没有水电煤气吧?暖气开了吗?”
没有。
夜晚气温零下十几度的一月,陈安致一顿,嘴硬:“暖气开了,水电煤气也都有的,放心。”
“是么?”
归念不太信,又想他可能是要回去看他那一屋的宝贝画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随陈安致步行到最近的停车场,犹豫了下,坐到了副驾。
冬天太阳落山早,从商业街一路堵车到老广场,天就彻底黑了。
路边的碎雪还没有化,满地的霓虹倒影,车轮渐次碾过去。
今天表现挺不错的。归念在心里对自己说。
共处七个小时,除了早上那几分钟的争执,别的都挺好。她没手足无措,没露怯,没尴尬,没像上回一样不过大脑地说出让陈老师难堪的话,甚至挺享受地度过了这一个下午。
中途她接了个电话,电话那一头说什么,陈安致听不到,只看到归念嘻嘻哈哈在笑。
挂了电话她还在笑,主动说给他:“应衍哥的电话,说六日约了大家去滑雪场玩。”
啧,约了大家,没约他。
快奔四的陈老师心里不太高兴,叮嘱了两句:“去的时候多穿点,戴好帽子手套,还有太阳镜。”
“成。”
归念就嘿嘿嘿地笑,备忘录里记了个时间,把手机放回包里。大概是心情挺好,来了闲情逸致给他讲故事。
“去年一月的时候,我和同学在萨瓦的三峡谷滑雪,玩了一个礼拜,回程的时候是从穆捷转车走的。”
法国有超过二百家的滑雪场,偏偏她在的巴黎没有高山,每回都要坐火车去萨瓦。
“当时下了很大一场雪,连着下了好几天,最开始还通车,我们怕不安全,就想着多留几天再走,结果没等到雪停,还彻底封了路。雪场被强制封停了,救援队说要把我们安排到一个小镇上,开了几十辆大巴送我们过去。”
“当时大巴车走在一条铲车铲出来的路上,很窄的一条单行道,两边的积雪堆得有四五米那么高,垂直于地面的,像两面雪墙,压下来能把我们都埋了。一溜司机都不敢鸣笛,踩油门都哆嗦,车里的人也不敢说话,怕雪崩。”
“到了小镇,周围的宾馆都满了,只能借宿在当地人的家里。雪还在不停地下,一晚上能下半米高,夜里也不敢睡觉,怕雪会压塌屋顶,每隔俩钟头就要跟着主人爬到房顶上铲雪。他们那儿的人好像都习惯了,就我们几个姑娘头回见这么大的雪,特别怕,都把遗书写好了。”
“吱——”
车子一个急刹停住,陈安致像是有些走神,没注意红灯,快贴上前方车子的时候才蓦地回神。
“……陈老师?”
归念被他吓一跳,征询的语气。
她“陈老师”“陈老师”地喊上了瘾,听着陈安致心里燥。还什么遗书,仿佛是成心往他心里扎。
“对不住,有点走神。”
陈安致深吸口气,他望着前边的红灯目不斜视,声音很低。
“之前有些话想跟你说。”
归念滞住呼吸,盯着他。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再等我两天。”怕她多想,陈安致又补上一句:“最近有点事没处理完,等我处理好。”
“哦……”
归念提到嗓子口的心又一点一点落回原地,不失落,反倒是庆幸居多。
她隐约能猜到陈安致想说什么。
成年人的感情纠葛就像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团,不是靠道理能说明白的,得亲手一根一根解出来。解开活结,剪了死结,把剩下的理顺。
实在解不开的,要么一刀斩断,要么就那么干耗着。
这矫情的比喻还是邵卿姐讲给她的,就在她生日那天夜里。台上的驻唱下班了,音响里换成低缓的萨克斯曲。几个姑娘喝得半醉不醉,就越扯越远了。
说得最多的还是她,归念怎么换话题也绕不过去。她那几年太张扬,一场暗恋弄得人尽皆知,差点让陈安致成为同辈里的笑话。
五年前,十八岁的时候,她敢踮着脚、梗着脖子亲他;三年前敢扯着他领带问“陈安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甚至两年前,隔着小半个地球,也敢在跨年夜里一个电话打过去,成心哭给他听。
现在什么都不敢了,也知道心疼自己了。
*
过了卫国道便畅通无阻,两人一路无话。车开进小区,门卫已经认不得他,借着归念的业主卡才进去停车场。
到了陈家宅子前,归念快走了两步,“陈老师你回去吧,不用送。明天我跟裴瑗还会过去的。”
她回头,冲他挥挥手。
陈安致也就不再送。低头,手拢住风,点了根烟,望着她走远。约莫是场景太熟悉,她与回忆里的那个影子渐渐重合起来,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就走远了。
陈安致笑了下,回身开了门,望着冷得跟冰窖似的屋子,半天没抬脚。
前些年他还时不时回来看看,归念走了以后,这地儿就再没回来过。
陈安致打着手电转了一圈,空荡荡的,空得他脑子发懵。这才记起当初搬家的时候,那些老家具没留几样,陈妈妈念旧,旧物上沾染的全是丈夫生前的痕迹,坚持要全部带走。
家里不太脏,钥匙裴瑗手上留着一把,每个月喊保洁阿姨过来打扫一遍。只是两年没住过人的地方,没灯,暖气没开,空调没电,甚至热水也没有一口。
陈安致到底没狠心折腾自己,关了外卖APP,不打算在这儿过夜。
临走前他摸着黑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打开播放器听完了几首老歌,隔着时光感受到了两分暖意。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那几个孩子王盘踞在沙发上,挤得他没了落脚的地方,只能搬了张椅子坐在后边。
电视里放动画片,也放狗血言情剧,一群早慧的孩子什么都能看懂。他们把这儿当成窝点,疯起来能掀了天去。
冰天雪地的,总能从脑子勾出点陈年旧事来。
播放器里的老歌不紧不慢地唱,仿佛这些年谁也没离开,谁也没走远。
*
快八点,陈安致锁上门,走前给归念去了条短信。
——笔记本落在画廊了,我得回市里取,明天在画廊等你。
他怕归念半夜摸过来,一看他不在,顺理成章地猜到屋里没水电暖,然后顺理成章地戳破他的心事。
人年纪大了,就不太敢放纵,追人也瞻前顾后的,得咬着节奏来,得给自己留分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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