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T市就不那么冷了,归念跟着他一路从云致新苑走回画廊,稍稍慢他半步。
是她一贯的距离,这个距离稍稍侧过头,就能一眼又一眼地看他,不用担心被发现。
归念想了想,好像这么些年,她就没跟陈安致并肩走过。
小时候她和裴瑗个子矮,又都好玩,看着什么新鲜的就走不动道儿了。陈安致带她俩出去玩总是操不完的心,跟爸爸似的,手推在两人后背上,推一下,往前走两步;人很多的时候就一手抓一个,保准不会丢。
后来长大些了,上了初中,爸妈不放心她,专门找了人帮忙,把她插进了裴瑗在的班里。家里边不放心她自己回家,最开始是司机接送,陈安致觉得麻烦,又都一个小区,接送裴瑗的时候就顺便把她捎上。
那时就像这样子跟在他后边,她和裴瑗手挽着手,看着走在前头的陈安致拎着两个沉甸甸的书包,偷偷地笑。
离开了一中午,画廊又冷得跟冰窖似的。
陈安致给她倒了杯热水,交待她:“歇一会儿,我先去调色。”他去墙角开了几罐颜料。
归念捧着杯子暖手,站在他身后看他调色。
墙绘的配色是最大的讲究,色相要干净,饱和度又不能太高,不然光线一照会刺眼。
陈安致调了几个色,上墙试了试,满意了,把图纸拿给她看。
纸上是一张创意3D画,要画在墙角的位置,以多种棕色在墙壁上画出一个破开的大洞,一只小象从洞外探进脑袋来,就好像是小象自己撞破墙只为看画展一样。
1:10的比例尺,他做事一丝不苟,连一张草图都画得特别认真。
“戴上。”
陈安致递给她一只口罩,夹层里是防甲醛的活性炭,还没有拆封。归念刚戴上,陈安致又给她搬了一只矮矮的小凳子过来,“你坐着画,在那个墙角。”
归念拿着草图看了会儿,这个3D图并不难,找准了空间和阴影关系,就好下笔了。
她往陈安致那头望了眼,见他踩上了合金梯子,画墙的左上角,几乎离地两米高。是把简单的活留给了她。
归念提高声音:“小心点啊,要什么颜色我帮你递。”
“好。”
归念多看了一会儿,他画的是一扇窗,要举着手画,还得上上下下拿颜料,看着就累。归念心里好笑得厉害,他那群学生只管画草图,自己画高兴了,不管他们陈老师被折腾成什么样。
倒也难怪那么多学生喜欢他。
偌大的画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稍稍有些动作,就能听到回音。
他选的丙烯颜料似乎是高级墙绘专用的,味道并不难闻,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甜味。
归念画得小心,怕刷子拖着颜料滴到墙上,怕色彩渐变得不和谐,怕弄错了空间关系,拿刷子涂两下就要对照草图确认一遍……多画了一会儿,却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墙绘的包容性实在是强,每一个让强迫症难受的小瑕疵,离远了再看,一点都瞧不出来。
墙上还有提前拿铅笔勾出的轮廓线,她往里边填色就行。像她小时候玩的填色绘本,只需要拿着色笔往对应的色块填色就好,不需要什么创意。
别的小孩会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玩不了五分钟就要抓狂的,归念却不会,捧着一本绘本她能废寝忘食画好几天。
她跟着陈安致学了那么多年画画,纯粹是陶冶性情去了,画画这方面一点成绩都没有。临摹还凑合,想象力的匮乏却是她的硬伤,要她纯靠想象画一个什么,她能对着纸发呆很久。
填色绘本不一样,只要给她框出一个安全界限来,她就能一笔一笔的填充实在,看着一个个小色块组成的图画在手下成型,就会有很大的满足感。
小时候百玩不厌,长大了也一样。
每涂半个小时,陈安致就喊她到外边坐一会儿。装修用的颜料都有弱毒性,口罩也挡不住的,长时间呆在里边对呼吸道不好。
画廊门大敞着,冷风吹进玄关,归念裹着他一件旧的羽绒大衣发呆。衣服有点脏,袖口处沾着的全是颜料。
这件羽绒服是黑色的,很厚很大,她穿在身上,像被装进个不合身的小丑服里,样子挺滑稽。
陈安致看着看着,笑出声来:“上个月瑗瑗送的,这衣服显胖,我没穿出去过。最近要抹墙,就拿来当外褂穿着,省得总洗衣服。你别嫌脏,披一会儿就行了。”
满地铺着的塑料和废报纸都在印证他的话。归念嘴角翘起来:“我没嫌脏。”
中午喝了药的后遗症慢慢显出来,有一点犯困,她撑着下巴,风从敞着的大门里吹进来也不觉得冷。
脑子里又晃过他以前沉浸创作时不修边幅的样子,也是一身的颜料,调色盘顾不上洗,七八个,都堆在脚边。
油画是一门极耗功夫的艺术,很多画家在创作的时候,经常灵感和创意刹不住车,他们会完全沉浸在画里,几乎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甚至能在仅维持三餐的状态下连着画一两个礼拜。等画完了,才能从那个境界里脱出来,是非常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陈安致却是少有的作息规律的画家。
究其原因,他带着两个书法班,两个画画班,要三五不时地带裴瑗和归念出去玩,还要经常参加传统文化的宣传推广活动,日程排得挺满。
他对教书育人这件事好像很执着,听一群孩子喊他“陈老师”、“陈老师”,总是笑得眼睛弯弯的。也会给他们补课,小学生的课业简单,语数英,他哪门都能讲。
后来裴瑗这一群孩子要升初中了,课业紧张了,对写字画画失了兴致,渐渐成了磨洋工,后来就一个一个走了。最初他带的那一批学生里就只剩下归念。
周一到周五她随时来,周六她带以前班上一个想学画画的穷少年一起来。
别的同龄孩子在学校里叫苦连天的时候,归念不用,发病最初的那三年办了休学,是她从童年起就暗自庆幸的事。
在每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走出家门,沿着石子路走上一百多步,再穿过小区里的那条人工湖,就是陈家宅子。
陈安致有时练字,有时画画,有时做很大很漂亮的生态瓶玩。瓶子里有树有花,有山有水,有小房子,像是一个神秘的小世界,山川河流、星空晚霞都朝着瓶口涌进去。
归念坐在他旁边,听他讲仓颉造字,讲书法的演变,讲那些大家生平的糗事。
亦能从他口中听到大洋彼岸的油画始源,听他讲四百年前的利玛窦,还有郎世宁带到乾隆皇帝面前的油画。
更多的时候他不在家。陈奶奶会笑眯眯给她端上水果:“念念来早啦,你陈老师过两天才能回来呢。”
他经常飞到别的地方看展览,有时去开什么什么会;也经常开着车带着裴颖姐去各地旅游,自由职业者身边总是能聚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互相之间不问姓名,不问身家,打声招呼,约好时间就能出发。
那时裴颖姐姐还没有生病,与陈安致都住在陈家的老宅里。裴瑗也把陈家当成自己第二个家,还有好几个孩子,他们一群发小,都住在泰安花园里,放了学,扔下书包就往陈家跑,去看陈老师画画,还有漂亮姐姐跳舞。
那是裴颖跟陈安致结婚的头一年,青梅竹马,新婚燕尔,好得不得了。
归念见过陈安致握着她的手抓毛笔,教她练字。裴颖专门闹他,从不好好写,手晃来晃去的,只管往纸上撒墨点子。
陈安致也不恼,就着那墨点再添几笔,总能画出新的东西来。
归念见过他们太多的恩爱。说也奇怪,她在陈家玩玩闹闹两年的时间,连陈家换过三个保姆、裴瑗养过的两只乌龟长什么样子都清楚地记得,唯独对裴颖的记忆是模糊的。
那个姐姐人很好,牵过她,抱过她,给她做过好吃的小零食,教过她几个很漂亮的舞姿。本该留下很深刻的记忆,可她去世几年后,归念就渐渐忘了她的样子。
只记得她的芭蕾舞裙,普普通通一条白裙子,竟能被人穿得那么好看。
入了画,更好看。
那时候陈爷爷,陈奶奶,陈老师,还有裴颖姐姐,再算上经常去他们那儿玩的裴瑗瑗。他们一大家人住在老宅里,每天都欢声笑语的,特别好。
和归家几乎成了两个极端。
没有病起来会砸东西的妈妈,没有总是愁眉苦脸的爸爸,没有天天喊她吃药吃药的爷爷奶奶,就只有笑。
很多次的时候,她和裴瑗、邵卿、大婕,还有别的几个小屁孩齐排排坐在沙发上,看那时很流行的海绵宝宝,笑得几乎能把沙发坐塌。
她不知道别人心里什么感受,只是想着,如果她也是陈家的小孩就好了。
丝毫没有自己是个外人的自知之明。
十五年,回忆很长。归念每回想到这里就觉得羞耻,羞耻到几乎窒息的地步。
她在那么那么小的时候,还不明白父母亲情的厚重,不明白什么叫动心、什么叫喜欢的时候,就明明确确知道了什么叫嫉妒。
她人生最初感受到的幸福,亦是从陈家偷来的。
……
刷子没抓稳,一不留神,颜色超出了边界去。
归念轻轻“啊”一声,手忙脚乱想拿白颜料补救。
忽的肩膀一重,陈安致摁在她肩上,制住她动作,“别抹了,画错也没事,颜料干了就能弄下来。”
“刚才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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