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寅初一刻,天色沉沉。
日光还未照亮天空,长安城内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穿衣洗漱,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活。
永隆坊附近亦是如此。
如果说长安城外的人听见长安这两个字,首先想到的是坚固如铁高大巍峨的城墙,是绿鬓如云裙带飘摇的仕女,是歌舞升平日夜繁华的景象,但其实长安城内,还生活着相当数量的普通百姓,他们与长安之外的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日三餐,皆赖生计,顶多是因为生在天子脚下,比别处多了些见识,听见小道消息也快一些。
此时从市井远近传来的,是街坊邻居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伴随着说笑和谈论传闻,免不了要提起昨晚的戒严和搜查,还有据说长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于是声音一下子又低下去,只是在清晨的永隆坊,这样的窃窃私语依旧能有些许动静被隔着一堵墙的人听见。
从墙下走过的人戴着一顶女子常戴的幂离,身上穿的却是文士的衣裳,还系着披风,只因他身量壮实,衣裳显得有些鼓鼓囊囊。
幂离之下,迁耶昨夜狠狠心,直接把头发胡子全剃了,他竭力淡化眼神的凶狠,摆出一副低眉顺眼,脚步匆匆的模样,希望能借此瞒天过海。
迁耶原本还想装成僧侣,那样会更好过关,毕竟如今佛道盛行,无论中原西域,天南地北,对出家人都是相对礼遇宽松的,但闻英那宅子里没有僧袍,他也无法出去寻找,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闻英的令牌,想要扮成宫中内官。
一切看似很顺利,从巷子出来时,迁耶没发现外面还有搜查的兵卒。
他暗暗松一口气,这都在预料之中,毕竟搜了整整一晚上,那些兵卒也早就疲惫不堪,再说南城距离长公主遇刺的地方很远,那些人再也想不到他会藏在这里,他只需要再过了出城检查那一关,就彻底自由了。
迁耶有些紧张,毕竟他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离开巷子再七弯八绕走一圈,迁耶就出了永隆坊,但他没走大道,依旧进了旁边的同安坊,再在同安坊内兜一圈,从同安坊后边的墙根遛向南城门。
人渐多了起来,迁耶也逐渐放下心,他已经看见城门了。
那里稀稀落落几个士卒把守,比平日是多了点人,但这点人也不足以说明他们对昨夜的重视,估计是真的搜累了。
迁耶暗暗冷笑,心里骂一句蠢货,正要迈开步子过去。
忽然,他的身形顿住了。
迁耶抬起头,透过幂离看见从四下围上来的数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迁耶不认识,但对方身量高大,目蕴精光,显然是个高手,很可能还是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武将。
迁耶下意识侧过身体,准备随时后撤,但余光一瞥,他发现后面也有人围上来。
对方中间是一名玄袍的年轻人,透过幂离也能看见面容俊美,身姿挺拔。
哪边更好突围?
哪边恐怕都不好突围,就算杀了他们,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围上来。
迁耶有点后悔,他将刺杀的长刀舍在宅子里了,毕竟带着那个逃走太显眼了,他身上只有一把短匕,显然今天想要痛痛快快杀一场,也是很难的。
他缓缓摘下幂离。
没了遮挡,迁耶的光头和光洁的脸映入众人眼帘。
虽然他把毛发全剔了,但五官还是能看出非中原人的特征,但他戴着幂离,穿着闻英的衣裳,如果陆惟没有将目标锁定永隆坊一带,让侯公度带着人一早布置埋伏于此,还真不好说会不会让他蒙混过关。
迁耶捏紧了袖子里的短匕。
不管他来长安是不是死士,人在面对死亡之前,总会还想再挣扎一下的,这是本能的求生欲,即便现在,迁耶已经放弃了逃出生天的希望,他想的是,以一换一,找哪个下手,更为划算。
“你可以不必死。”
玄袍年轻人似已窥破他的心思,忽然出声。
“只要你告诉我们,你们在京城的内应是何人,我便可以保你不死,甚至将你平平安安送出长安。”
玄衣人没等迁耶发出质疑,就主动表明身份。
“我是大理寺卿陆惟,你应该听说过我,这是我的印信,天子因此案授予我先斩后奏之权,我可保你性命无碍。”
迁耶眯起眼看着他手中那枚印信,面色阴晴不定,好似在思考权衡。
陆惟道:“我知道你怕我因为长公主的事情出尔反尔,不妨先告诉你,长公主没有性命危险,你们当时那一剑避开了她的要害,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非杀你不可,反倒是你,因为任务失败,还折损了一个同伴,回去难以交代,我可以再给你一笔钱财,让你离开长安之后可以远走高飞,逍遥过日子,不用再担心被人追查。
你不想回柔然,也可以去吐谷浑,去龟兹去疏勒,都没人管你。”
迁耶原本似乎已经有所松动,听见他最后一句,反倒冷笑起来。
“好,我答应你了,你想知道谁帮我们进入长安的是吗?我可以告诉你——”
看见对方诡异的笑容,陆惟感觉不对劲。
“且慢——”
他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这个柔然人高声道:“是李闻鹊!”
陆惟心下一沉!
他方才见势不妙,想要拦住,却已经迟了。
但没等他想更多,迁耶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实话实说了,是李闻鹊,是他放我入城的!”
“一派胡言!”
侯公度沉声道,“世人皆知你们柔然人最恨的就是李闻鹊,可你攀咬谁不好,竟还攀咬他!”
陆惟抛开那一丝来不及捕捉的不祥念头,缓缓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你背后的人遮掩吗?你留着一条性命,以后还能尽情享乐,不好吗?”
迁耶冷哼:“是你们要我说的,我说了实话,你们又不信了?就是李闻鹊把我放进来的!”
侯公度:“那好,你说他
怎么把你放进来的?”
迁耶:“何忡叛乱时,李闻鹊借着带大军平叛的名头入城,我也混在大军里头,当时兵荒马乱的,谁也不会去注意到我们,事后我们自然就潜伏下来了。”
侯公度:“李闻鹊带大军荡平柔然,为何还要跟柔然人勾结,带你们入城?此事前后矛盾,你说话前不过过脑子吗!”
迁耶昂起脖子:“怎么矛盾了?你们前几代皇帝都被柔然人压得抬不起头,真以为柔然就那么容易就被打下来吗?当时柔然在内讧,我们大汗想要夺取汗位,就主动跟李闻鹊联系,双方来个里应外合,李闻鹊大胜一场,而敕弥当上大汗,这都是早就约好的,谁知道李闻鹊那龟孙子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直接把柔然王庭都给捣碎了,我们大汗才不得不退往敖尔告的!”
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细想好像又没什么错漏。
侯公度惊疑不定,忍不住望向陆惟。
陆惟却没有阻拦迁耶继续说了,他正面沉似水盯着对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迁耶见众人都被自己镇住,得意地继续往下说。
“那李闻鹊那孙子也不敢跟我们大汗闹翻,毕竟他还要用到我们柔然人的,只要柔然不彻底被消灭,李闻鹊就永远有用,你们皇帝就永远不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飞鸟杀光了,弓箭就会被藏起来!”
侯公度打断他:“你说了半天,还未说他为何要帮你们藏匿在长安!”
迁耶轻蔑道:“这还用说么,他有私心呗,凭什么你们皇位上坐的是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这鸟皇位,那什么何忡坐得,方良坐得,李闻鹊就坐不得?你们北朝不也是武将夺了别人的位子,才有今日……”
“住口!”
侯公度听不下去了,赶紧喝止他,一面回头去看陆惟,想看他有何决断。
此人胡说八道,偏生又自圆其说,混乱中夹杂几分似是而非的道理,侯公度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听得头皮发麻。
且不说他的话是真是假,光今天这些话,压是压不下去的,传出去肯定要引起轩然大波,朝中早有李闻鹊在边陲唯恐坐大,要把他召回来的声音,当今天子可不是个用人不疑的……
就在侯公度念头转动分心的这一瞬间,迁耶忽然动了!
与他身形同时如离弦之箭的,是他袖中短匕。
寒光微闪,掠向陆惟!
他不知陆惟是否有身手,但显然,在侯公度和陆惟之间,迁耶选择了后者。
挟持普通士卒是没用的,只有陆惟这样的身份,也许才有一线生机!
眨眼之间,匕首尖端已经开始快要碰到陆惟鼻梁,迁耶去势极快,连侯公度都因为离得太远,再奔过来已经不及。
眼看陆惟那张俊美的脸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
迁耶看见自己面前的人忽然消失了。
凭空消失!
不,是因为对方闪避的动作太快,身形飘逸,才像凭空不见。
等迁
耶脑海里浮现出“对方也有武功”
这个念头时(),他就感觉自己脖颈一凉(),似是陆惟一剑荡来的剑风。
这一剑本是可以躲开的,但他昨夜受了伤,伤口还在剧烈疼痛,极大限制了他的发挥。
今日怕是走不掉了!
意识到这一点,迁耶手里的匕首果断转向,刺向自己胸口!
噗的一声,匕首尽数没入,溅起一蓬鲜血!
他踉跄两步,倒在地上,兀自睁着凶悍却无神的双目,嘴里不断重复。
“是李闻鹊,李闻鹊放我进来的……是他……”
饶是侯公度平时表情很少,此刻也大吃一惊,扑上前去察看他的伤势。
但迁耶死死抓住匕首的刀柄,侯公度竟一时掰不开。
再看人,口角流血,已经断气了。
刺客是抓住了,但人死了。
他临死前还要恶心人一把,把李闻鹊扯上。
侯公度感觉自己肚子很饿被喂了一碗苍蝇,说填饱肚子了吧,却被恶心够呛。
他请示陆惟:“您看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陆惟:“他藏身的宅子肯定就在附近,继续搜,搜到了就仔细寻找里面的人和东西,不要放过一丝线索。”
侯公度为难:“那他临死前胡说八道的这些……”
陆惟还剑入鞘,平静道:“待宅子找到了,勘定结果,我再一并上报陛下吧。”
宅子不难找。
侯公度很快带人找到闻英所在的宅子,并很快就搜到闻英的尸体。
迁耶走之前来不及处理,他也不可能耗费力气去搬动掩藏沉重的尸体,更勿论屋里还有血迹,闻英的尸身就那样大喇喇躺在倒下的地方。
陆惟找来大理寺的仵作验尸,又很快确认了他的身份。
宫内宦官,迁耶身上的令牌也是从闻英那里偷的。
闻英是岑少令,也就是岑少监手下的人,平日负责采买,经常需要出入宫廷,比较自由。
而岑少监在内廷里,则要受到宋今的管辖。
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水落石出。
陆惟入宫,从他们在张掖永平地下城遇到的绛袍内宦,对方临死前交代的“陈内侍”
,到迁耶跟闻英的勾结,闻英和岑少监的关系,以及迁耶临死前说的那些话,都一五一十告诉了皇帝。
皇帝静静听着,神色变幻。
陆惟无须用心去猜,也知道对方内心现在必然是勃然大怒汹涌滔天。
一个忍不了赵群玉的人,自然也忍不了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做手脚。
陆惟说完案子来龙去脉,就不再开口补充自己的看法,静待皇帝发话。
“远明,依你看,那柔然贼子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可信度有多高?”
陆惟毫不犹豫:“此事定为柔然人诬赖攀扯!”
皇帝:“细说。”
陆惟:“李闻鹊善于带兵,此事陛下也知道,他还是陛下亲手提拔的,若非陛
()下知遇之恩,他如今还郁郁不得志,跟柔然人勾结,对他来说无半点益处。
再者,当时柔然内部已经四分五裂,所有人无法拧成一股绳对抗中原。
此等情形下,李闻鹊还要跟敕弥暗通款曲,完全是说不通的。
()”
皇帝点点头:朕也这样想,对李闻鹊,朕用人不疑,不会对他的忠心有所顾虑。
至于岑留那边≈hellip;≈hellip;来人,去将岑留,和他一干徒子徒孙都拿下,别让他跑了!
还有,让宋今一并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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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让陆惟退下,陆惟也就顺势静坐未动。
宋今很快前来,他倒是一贯的恭谦有礼,连陆惟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闻英的顶头上司岑少监,却迟迟没有见人。
直到宫卫匆匆来报,说他们过去的时候,发现岑少监已经上吊自缢了。
皇帝面色阴沉,怒极反笑:“好啊,好啊,都把朕当成傻子了!
宋今,这岑留还是你推荐的吧,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有先帝护体,朕就不敢动你了?”
宋今不明所以,忙伏地请罪:“内臣罪该万死,可这、这岑留是犯了什么死罪!”
皇帝让旁边内侍将方才陆惟的话又重复一遍。
宋今听罢,脸上的震惊恐惧竟不似作伪。
“内臣糊涂,信错了人,不知岑留犯下如此大罪,罪该万死,求陛下,求陛下……”
他伏地连连叩头,浑身颤栗,语无伦次,俨然大难临头却无计可施。
皇帝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却忽然道:“陆惟,你先退下吧。”
陆惟应声行礼,起身离开太极殿,又拾阶而下,一路走向宫门。
皇帝在这个关头遣他出来,显然是另有想法。
宋今恐怕是不会死了。
哪怕皇帝深知岑少监背后,很可能就是宋今。
陆惟固然是深受信任的重臣,但宋今却是与皇帝拥有共同秘密的人。
皇帝便是要杀他,也不会是现在。
这些想法在陆惟心里闪过,他面无表情,甚至也毫不意外。
为人若是怀揣险恶私心,至坏不过害人害己,但治国不走大道,却会累及万千生灵。
公主的话忽然浮现,陆惟嘴角微微翘起,隐含讥讽。
长安城许多权贵因为刺客被正法而松一口气,毕竟柔然人今日能刺杀长公主,明日就能要了他们的命,大家跟着担惊受怕一晚上,此时随着消息传出去,都渐渐安下心来。
但陆惟却知道,真正的风暴,从今日才算开始。
果不其然,几日之后,皇帝那边就有了反应。
先是源源不断的赏赐和安抚送到长公主府。
长公主回京当天刚刚才领受的食邑,皇帝如今又另加了五百户,又将曲江边上一处原赵群玉的园林赐给她,可谓恩宠有加。
然后是岑少监的死牵连了一大批人,宫中不少内侍因此被处置,连在博阳公主身边的岑庭,也被抓走,对外的说辞是这些人都与长公主的刺杀案有关。
博阳公主显然是很喜欢这名内侍,为了他又专程入宫求情,但她的皇帝兄长就像上回没有放过她的夫婿赵炽,这回更加不会对一名内侍留情,博阳公主苦求无用,只能带着愤恨离开。
但这些杀头里,都没有宋今。
宋今只是被悄无声息降了职,皇帝不让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而是打发去皇后所在的冷宫。
最引人注目的手笔,是在事发之后的第五天,皇帝下令,免去何忡禁军十二卫大将军的职务,依旧保留大将军头衔,前往西州接替李闻鹊,成为新任西州都护,而李闻鹊则回京,接管禁军十二卫。
也就是说,皇帝将何忡和李闻鹊的职位,来了个对调。
此令一出,举朝哗然。
“我早该想到的,这是一个局。”
当天傍晚,陆惟坐在长公主面前,手里不疾不徐剥着一个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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