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岐当殿饮下赤霄之酒,佯装无事,却是匆匆离开前殿。他勉强走到碧水朱桥上,便已再难迈出半步。
心口宛如绞拧,竟是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一只手抓紧阑干,另一只手死死抵在胸口,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苍白的唇隐隐发青。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感觉渐渐找回,疼痛也趋于缓解,只有满头的冷汗还提醒着方才的毒发。凤岐侧头一看,原来是纪侯萧怀瑾。
“自己能走么?”萧怀瑾问。
凤岐轻轻一笑,“毒过去了,自然无妨。”
他挣了几下,抓着阑干站起身,踉跄了两步,便稳稳地朝他在宫中时暂居的熏风殿走去。进了殿中,萧怀瑾合上了门,静静看了凤岐片刻,道:“想必你有‘赤霄’的解法。”
凤岐用手支着身子,斜坐在打坐的蒲团上,垂眸笑道:“怀瑾,这次你高估我了。”
萧怀瑾依旧盯着他,“我一直认为国师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凤岐拎起茶壶,往薄胎茶杯中倒茶,道:“人,偶尔也得拼命。赤霄之毒,无药可解。我亏欠阿蛮太多,总不能眼睁睁看他……”
“啪!”
萧怀瑾一步上前,挥手便打了他一巴掌。凤岐猝然摔倒,衣袖带翻了茶杯,哗啦一声满地碎片。
凤岐抹掉嘴角的血迹,抬起头,却正对上萧怀瑾通红的眼眶。他本有些道理要讲,此刻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纪侯几步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头强硬地按进自己怀中。
凤岐叹了口气,“怀瑾,我们多年朋友,你就再体谅我一回吧。”
“赤霄的毒性如何,有什么后果?”萧怀瑾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将打过凤岐后克制不住颤抖的右手掩在袖中,正襟问。
“赤霄的毒是从苗寨生长的赤霄花中萃取的,初次大量服用,会附着于心脉之上,随时可能收紧心脉导致心口剧痛,但是之后若是小量服用,反而能舒张全身血脉,缓解疼痛,服用后人会面色潮红,飘飘欲仙,变得越来越依赖这种毒,最后七窍流血,精神错乱而死。”凤岐面不改色地阐述道。
萧怀瑾愕然质问:“你既然这么清楚……”
“有些事情,就算知道后果,也必须要做。我绝不能让陆长卿变成一个瘾君子,他罪不至此。”凤岐定然道,“这毒我也不会沾染,只要忍得一时疼痛发作,也不至于要命。这点定性我是有的,你大可放心。”
萧怀瑾这才面色稍缓,然而须臾又蹙紧眉头,“你这头发,是因为陆长卿么?”
“我在悬崖下,见到了栖桐君。”
萧怀瑾瞳孔一缩,不禁后退,“什么意思?他还活着?”
凤岐的眼神忽然恍惚起来,竟笑了,“他救了我和阿蛮……他还告诉我……当年有人害他……”
“他在哪?”萧怀瑾追问。
“他昨晚还在宫中,今日却没有见到了。他定是嫌我没有为他报仇,才躲了起来。”凤岐肯定道。
萧怀瑾心中疑窦重重,本想再问,却发觉凤岐眼神不对。平日里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眼,此刻却空洞无神,游移不定地四下张望。
“凤岐?”他心中觉得不妙,轻声试探着唤道。
凤岐道:“你叫我做什么?”
萧怀瑾见他清醒,又不禁怀疑起自己,再问道:“陆疏桐说,是谁害了他?”
凤岐面上忽露厉色,“丰韫。”
萧怀瑾望了紧闭的门扉一眼,才扶住他的肩膀,问:“……证据呢?”
凤岐道:“暂时还不能说,靖国策划谋逆多年,根基深厚,若是不能一举拔出,打草惊蛇逼急了他,反而危及镐京。”
萧怀瑾又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思路清晰,再问道:“谋逆的不是陆疏桐么,怎么成了丰韫?再说,这些年陆疏桐若没死,为什么一直不来找你?”
“因为他摔伤了腿,没法找我,而且,他因为当年的事也有些怨我。”凤岐断然道,“怀瑾,今日这些话你莫要告诉旁人,我只信得你一个。”
萧怀瑾半信半疑,凤岐这些话看似逻辑清楚,然而细思起来,却又荒诞不经。他甚至觉得这一刻凤岐有些疯癫。那日崖底必然是发生了什么,自己必须下去探一探,他心中暗想。
这时门被敲开,周天子留深大步走入,直奔凤岐跟前,忧心道:“国师,你怎么样?这□□怎么解得?”萧怀瑾是当殿抛下众人,紧随着凤岐追出来的,此刻见了留深,便知道殿审已经结束了。
他看着凤岐从容对答,神色如常的样子,又觉得或是自己多虑了。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深宫中朱阑画廊斗折蛇行,时而攀沿假山之上,时而匍匐于花丛之间。
凤岐望着床前月色,叹了口气,披上件青色纻丝外衣,任腰带曳地,赤着脚走到回廊上。回廊沿伸进早春的花丛中,□□的脚背被黄昏时沾在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他一头雪发,镀了一层月光,银白生辉。
走到了花丛深处,他的手松开了衣领,深深吸了两口气,捂住了嘴。仰起头,一双凤目睁得大大的,望着月亮不断地深吸气。
然而一滴一滴的泪水仍是不顾主人意愿地滑落下来。
喉中刚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哽咽,他便立刻将另一只手也覆在嘴上,将唯一的啜泣也死死压在口中。
一眨眼,更多的泪水也流淌出来。
不能哭,怎么能软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凤岐迅速用袖子抹干泪水,又深深的吸吐了几口气。
他不敢去想陆疏桐的事,只要一去想,身体中就仿佛立刻跳出另一个人,他便说不了话,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个人支配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并不痛苦,反倒让他能够放下担子,歇一口气。然而那个人太过恣意妄为,有时说出不该说的话,让他不敢随意把身体放纵给他。
他一生饱览群书,结交三教九流,已猜到这是因为陆疏桐的事对他打击太大,而将他压制许久的本心释放出来,这是一种病。然而明知如此,却又无能为力。
凤岐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等发觉时两只脚已经冰凉,胸口呛出咳嗽来。他穿好衣服,系上了腰带,回房穿了鞋。刚推开门,便见谢戟提着盏灯笼站在门口。
灯笼的光芒把少年的脸映照的明亮深邃,“凤岐大人要去看陆长卿么,我替你打灯笼。”
凤岐一怔,随即欣慰地笑了。
一小一大二人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到了秋官所掌管的重犯地牢。如今凤岐身份比过去更为尊贵,狱卒一见他,连盘问都没有就放了行。
昏暗的狱中,陆长卿脸朝下趴在地上,衣服已经除去,背上臀上伤痕累累,一片片血痂和鲜血。
想起半月前,这个男子跟随他跳崖,坚定无悔的眼神。心中另一个自己已经在叫嚣:带他走!你的承诺呢?当时不是说好相伴隐居吗?你的承诺呢!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不知栖桐君含冤之事,我身无所系自然可以随阿蛮心意。如今栖桐君的仇未报,还没平冤昭雪,我又怎能退隐。
——把真相告诉他,一起复仇。
——他若知道真相,定要再次掀起战火,江山焚之一烬。我要对付丰韫自有法子,岂可因他再令黎民陪着受罪。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身体中另一人对起话来,他不由一惊,发觉那人愈发鲜明独立了。
凤岐打开牢门,跪坐在陆长卿身旁,接过狱卒送上来的清水,沾湿布巾为陆长卿清理伤口。
昏暗的油灯下,凤岐微微垂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
虽然地牢中肮脏不堪,虽然知道这男人当时见死不救,但一旁默默站着的谢戟还是被他这样的神情打动了。他将灯笼留在原地,自己走了出去。
陆长卿昏迷中喃喃道:“水……”
凤岐立即命人端来一碗水,用小勺一点点喂给他。喂了两口,陆长卿睫毛抖动,睁开了眼睛。
凤岐没料到他会醒,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陆长卿也不提殿上之事,只目不转睛凝望他,淡淡道:“我想你用嘴喂我。”
凤岐想拒绝,然而看着陆长卿的眼睛,却又不知能用什么不再伤害他的话来拒绝。如今他面对的,不只是曾伤他辱他的庆侯,还是一个舍命救他又被他重伤的人。
陆长卿说话的声音虽低哑,却并不犹豫断续:“你在岐关病倒时,我用嘴哺过你药,你难道连知恩图报都不会?”
凤岐争不过他,叹了口气,抿抿唇,含了口清水喂到他口中。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主动亲吻了,陆长卿心酸地想。
金丹果有奇效,陆长卿这时还能伸出手按住凤岐的后脑。
凤岐一手拿着水碗,一手撑着身子,挣扎不得,被他老老实实按住了。陆长卿尽情地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吻。
许久他才放了手,凤岐也不发怒,只静静把水碗在一旁摆好。
陆长卿的眼睛已经不是昏迷初醒的朦胧,完全恢复了旧日的清明。他平静道:“凤岐,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因为救你受重伤,你们擒不擒得住我?”
“庆兵个个骁勇,就算一番苦战,也未必擒得住你。”凤岐亦平静地回答道。
“我再问你,你那日是不是亲口答应了我,要与我枕石漱流,相伴隐居?”陆长卿又问。
“是。”凤岐说完便抿紧了唇。
陆长卿深喘了一口气,再次道:“如今你炙手可热,莫说小小狱卒,便是整个镐京,也无人敢拦你。你要带我走,易如反掌。”
凤岐屏住了呼吸,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
——放他走!放他走啊!他说了不会记仇报复的!于情于理你都该放他走!
——放他必定天翻地覆,陆长卿这句话,我不能信。
凤岐吐出一口气,淡淡道:“阿蛮,我不能放虎归山。那日的约定,我反悔了。”
陆长卿面无表情,忽而仰头大笑:“凤岐,你今日不信我,他日莫要后悔!”
凤岐站起了身,一字一顿说道:“陆长卿,我今天的选择,无愧天下,绝不后悔。”
凤岐出了牢狱时,谢戟已经再马车前等着了。见凤岐忘了把灯笼带出来,他也不多问。上了车,一路颠簸,谢戟只撩开帘子装作看马车外夜色。然而余光毕竟瞥见凤岐满脸是泪,心底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