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陆望再次出现在城墙上时,将士们果然精神了不少,按照他的吩咐严阵以待。
孙放和孙晨被五花大绑着压到城墙上。孙放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大声道:“他娘的,终于重见天日了,在那破屋子里,闷死老子了。”
孙晨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并不清晰的旗帜,陷入沉思。
很快,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发出的声响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到。
邓初亲自带着人前来。
陆望在邓初旁边的马背上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陆望能肯定,那就是苏尚。
邓初走到一定的位置就没有再向前,如果进入石头城的攻击范围,他会很危险。
邓初看着苏尚,面无表情道:“苏将军再考虑考虑吧,你在姜国待了这么久,陛下待你不薄,你何苦为难自己呢?”
苏尚缓缓开口:“在下没有邓将军识时务。”
邓初冷笑一声:“你以为你现在回去,齐国就容得下你?你身陷敌国两年之久,却能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地回去,是你你会怎么想?在他们心里,你早就是叛国贼了,就算你回到江南,也不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罢了。”
邓初加重语气:“迎接你的只有嘲讽与唾骂。”
苏尚微蹙着眉,没有答话。
邓初给一旁的汉人参军使了个眼神,那参军策马走到苏尚跟前,语重心长道:“苏将军应该了解石头城,一个物资匮乏的小城而已,陆将军坚持到现在已经师老兵疲,你觉得他还能坚持多久?如果他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陆将军可是您大嫂的亲弟弟,是陆家所剩不多的血脉,我们汉人最讲究亲情人情,您忍心陆将军步他父亲的后尘,战死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吗?”
苏尚低吼:“你闭嘴!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汉人?”
参军不为所动,继续道:“其实为哪国效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统一,国泰民安。如今能救陆将军的只有您,我们都相信,您去劝降,陆将军一定会听您的。”
苏尚道:“劝降信已经送过去了,并没有用。”
“一封信而已,如果苏将军亲自去,效果肯定不一样。”
苏尚脸色有所松动,似乎在犹豫。
“我们陛下是爱才之人,陆将军和苏将军归降姜国后一样可以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在下愿陪苏将军走一趟,苏将军只需要在城墙下喊几声,相信陆将军听了会自行考虑的。”
苏尚沉默良久,冷声道:“你们能不能保证投降后不杀城中一兵一卒,善待城中百姓。”
邓初道:“能。”
苏尚深吸一口气:“好,我去劝降。”
他轻夹马腹,缓缓向前,嘴角勾出一个弧度。邓初说得没错,他已经回不去大齐,他知道雎城兵败,自己被俘会给苏家带来怎样的灾难,会给苏穹带去怎样的压力。他现在回去,不过是让痛苦重演一遍。他曾想过以死明志,但是就这样死去太没有价值了,别人不会知道,知道也不会因此原谅他。他要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值得死去的机会。
姜国不杀他,并不是因为惜才,亦是在等待利用他的机会。
就如此刻,邓初不会傻到相信只要苏尚去劝降,陆望就会答应。邓初只是需要利用苏尚的身份去动摇陆大齐军心,拖延时间,苏尚自然也知道。
陆望看着以苏尚为首的几人越走越近,身后的邓初岿然不动。陆望甚至想直接打开城门,让苏尚进城。
苏尚走到城墙下,与陆望遥遥对望。
“好久不见,归程。”
陆望握紧手中重霄,看着苏尚苍白瘦削的脸,哑声道:“二哥!”
声音很小,苏尚根本没听见,但苏尚知道陆望在叫他。
苏尚仰头,大声道:“陆归程,邓初根本没想过交换人质,他早就派人挖穴开道,设下埋伏。打开城门的那一刻,我与二位孙将军会立马死于乱刀之下。”
跟来的参军大吃一惊,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苏尚从长靴中拔出匕首,以极快的速度策马而过,匕首刺破咽喉,参军应声倒地。另外几人将苏尚团团围住,苏尚拿着刀,眼里绽放出光芒,他一边厮杀一边大喊:“陆归程!别开城门!我大齐乃华夏正统,绝不投降!归程!坚持住!不惜一切代价!”
随行不过几人,不是苏尚对手。墙下只剩苏尚一人,苏尚身上脸上溅了血,在阳光下艳丽无比。他将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仰头看向陆望:“归程,二哥回不去了!告诉清云,他二哥没给苏家丢脸!”
“二哥!”陆望趴在城墙上,死死盯着苏尚,看着他慢慢瘫软的身体从马上坠落。
他根本没有时间伤心,他不能辜负苏尚的一条命。他红着双眼瞪着城外平整的地面,一声令下,巨石从天而降。地面上相继出现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陷洞。那是敌人挖的穴道,里面的士兵反应不及,被巨石砸中,瞬间就被掩埋在黄土之下。
陆望已经派人监听地道,并没有发现敌军踪迹。没想到邓初不走寻常路,放弃已经挖好的地道,大费周章从头开始。并且这次学聪明了,没有想过挖进城,而是挖到城门口,一旦城门打开,他们就会破门而入。如果瓮城不设防,瓮城那道不堪一击的城门根本抵挡不住。
邓初发觉变故,举旗下令,藏于身后的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直逼石头城。城下一群士兵突然破土而出,出现在墙角和城门口。那是攻击死角,虽然那些士兵没有攻城武器,无法攻城,但是也不会受到伤害。
这一次,敌军依旧是重兵出击,巨大的战车为士兵抵挡了大部分伤害,让他们得以靠近城墙。巨石满天,火球飞舞,飞箭如蝗,霹雳球更是让敌军望而却步。城下死伤无数,仍阻挡不了他们进攻的脚步。
陆望率军冲出了城门。
吴忠只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摇晃,他看着在漫天烟火中还在不断往上爬的敌军,突然惊恐大叫:“不好,墙要塌了。”
他立即请求支援,其余几道城门抽出人马支援,城墙一塌,能挡住敌军的只有人墙。
随着一声巨响,那年久失修犹如垂暮老人苦苦支撑的城墙终究抵不过巨石的轰砸和冲车的撞击,轰然倒塌。敌军纷纷冲向这个豁口,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城内的景象。这让敌军兴奋不已,胜利就在眼前。
陆望带着人往城墙底下冲,叶双秋也赶了过来,拼死挡住不顾一切往里冲的士兵。
城里的人知道城墙塌了,顿时惊恐万分,小孩儿的哭声混着大人的尖叫咒骂声,一片混乱。县令等人极力安抚着群众,指挥着众人往鼓楼回撤。所有人挤在一块小小的区域,似乎挨得越近越安全。
有人道:“等敌军入城,我们还能活吗?”
“听闻那些野蛮异族凶残无比,喝人血啖人肉,与其给他们当粮食,不如现在就自杀。”
“对啊,与其被他们折磨,不如一死来的痛快。”
也有人道:“还没有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
“前方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你们怎么能长他人志气呢?谁说我们一定会输?”
“大不了就冲出去跟他们拼了,反正都是一死,杀两个敌人再死,也值了。就这样死了算什么?”
……
县令和几位富商得知看守他们亲眷的士兵也去守城了,急忙将他们接过来。
一颗巨石砸在城里,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众人听到声音,纷纷抱头痛哭,身体不断往后缩。
几个男子站出来,一人大声道:“他娘的,出去跟他们拼了,上次我没去,是我怂,这次轮到我了!”
一个女人冲过来抱着他的腿,哀求道:“别去,别去……”上次的民兵几乎折了一半,女人不想让自家男人去送死。
男人却狠心将她推开,厉声道:“告诉咱儿子,他老子张胖子是个英雄。”
说罢,他带着几个人朝城门口走去。其他男子狠狠心,也跟了上去。
城墙上下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那段倒塌的城墙几乎被染成了红色。城内守军用身体筑起一道墙,死死挡住豁口,一拨人倒下一拨人马上顶上。
慕可守在北门,冲进瓮城的敌军死了一层又一层,还在不断往里冲,慕可就守在瓮城门前,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陆望站在最前列,他就是石头城守卫的目标,他不退,就没有一个人会退。
孙晨和孙放还被绑着,在混战中苦苦求生。陆望冲过去砍断两人身上的绳子,生生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送他们进了城。
突然,三支巨弩朝他射来,叶双秋将手中长刀扔过去,长刀被震开,根本撼动不了巨弩的威力。
叶双秋嘶声大喊:“主子!”
陆望躲闪不过,跳下马的瞬间,巨弩擦着乌戟的脑袋飞过。
马蹄无情,来回穿梭,陆望陷在马群里,用刀斩断冲过来的马蹄。叶双秋几次想冲进去都失败了。渐渐的,叶双秋也看不见陆望的身影了。陆望在地上翻来滚去,马背上的人根本看不见他,他找准机会用重霄捅穿了一匹马的肚子,那马惨叫一声往前跑了两步倒地不起。陆望踩在马肚子上,跃上了敌军马背。马背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下了马。
叶双秋终于突破重围靠近陆望,见陆望没事放下心来。
越来越多的敌军冲过来,守城军尽管精疲力竭,依旧挥舞着手中刀剑,仇恨让他们所向披靡,希望让他们勇往直前。
敌军攻势越来越猛,城墙豁口已经被敌军占领,战场转移到城内。陆望身中数刀,依然咬牙坚持,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输。他夹紧马腹,一路往前,冲入敌军之中,一顿乱杀。定北军紧随其后,他们不知疲倦,犹如嗜血恶魔,杀红了眼,汗水与血水交织,血水与泪水交织,马蹄声与叫喊声交织,谱出一曲悲壮的烈歌。
陆望在杀戮与血腥中,已然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记得阳光特别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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