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入夜早,桑家祠堂在整个桑府的最西边,天一黑下来,外头来往的人几乎就一个都没有了,桑陵领着饥肠辘辘的雅女在祠堂里绕了好几圈,最终也没找到个可以出去的地方。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外头风声呜咽,就是梆子声都听不着,主仆俩依偎在墙角互相安慰了几句,桑陵丢开之前的忧伤,到这会也懒怠去想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只思忖着明日要是再不送吃食和水过来,她二人应该如何过。
不吃饭尚且还能挺一挺,可要是没了水,那就很艰难了,桑武就是再狠心,也不至于这么罢,难不成就真要把自己亲生的女儿关死在祠堂里头?还是说这背后其实都是马氏又在使手段?难道就真不怕闹出人命来,虽说她心里还不赞成什么荀家、聂家的婚事,可桑武心里难道没有数吗?到时候要是聂家也上了门,自己已经死了,他们怎么交人?
正思忖着,忽然听头顶一道沉闷的声音,雅女猛地躲进了她怀里,桑陵一抬头,正撞见阿山从窗外伸进来的脸,“女公子,少主让我送吃食过来。”
也幸得是他身型小,撬开头上直棂窗,一猫腰就进来了。
橐囊摊开,里头装着竹笥和两袋皮囊,皮囊里是喝的水,桑陵揭开先让雅女吃,自己喝了几口水润嗓子,才开口问阿山是怎么进来的——好歹也是在太尉府,戒备尚森严,他一个别府奴仆,如何半夜说进来就进来了。
“后院有几个伙夫先前就和少主关系好,拖他们几个进来的。您甭担心这个了,快吃些东西罢。”阿山家乡往北,话里时不时带上几分口音。
桑陵就轻轻一笑,刚下意识地想问表哥几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要怎么问的好,清早才被人拒绝了,现在又受人家的好,这算什么呢?
她低着头正沉默,兴许是被阿山瞧出来了,便摩搓了几下手掌,跟着乐呵一笑,“傍晚那会少主还和女家主说这事来着呢,说要把您接回去住呢。”
墙角连枝灯光轻轻晃动,三人的影子在地砖上一时清晰起来,桑陵眨了眨双眼,瞥到自己的身影在灯下微微颤抖了一下,虽说没有开口接这话,心中的波涛却又控制不住地翻腾起来——要是再接回高府,又是以什么名义?表哥已经知道东侯夫人上门的事了,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把她接回去?
她一点点挪开目光,对准到纱帐后的桑家祖宗牌位上,不由得失起神来,又回溯到清早和高恒的对话,忽然就没了任何一点思绪。
她搞不懂高恒的心思,这又算什么?
阿山并没有留多久,等主仆俩吃完就收拾了食具,动作麻利的再钻了出去。
雅女饿得久了,方才暴食了一顿,后来坐一会没多久就睡着了,乃是发了饭晕。桑陵吃得不多,水也没敢喝太多,怕要上厕所也没地方,便还算清醒,就靠着墙根又出了会神。
其实从过来这里起,她的道路一直还算清楚,就算有过迷惘的时候,也不过是那么几个瞬间,她自认为对于自己的前路,还算是能掌握在手心里。不论是笼统的大方向也好,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定下的确切目标也罢,她总能清楚的看到前路,也坚信自己稳扎稳打走下去,总不至于落得个太难看的结果——不至于和原桑陵一样,任人摆布,最终走到自杀的一步。
可仅仅是这一晚上,她几番彷徨,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不清楚起来。
诚然,她对表哥、对高家有向往,想要奋不顾身去试一把,想要嫁给高恒,成为下一个高家妇,和表哥无忧无虑的度过余下一生。可是表哥已经拒绝了她,清早才提起过他与周家女的婚事,为何到了晚上又改口要接她回去?
还是说仅仅是出于怜悯?
其实若真的是出于可怜,只要最终结果一样,她也犯不着去计较,反正只要能嫁进高家就行了,她还追求什么?她想要的不就是回到高家,继续无忧无虑的日子嘛?
可又禁不住深想下去,心中的矛盾油然而生。
若是出于怜悯,那这样的感情,她宁可不要。
不知是在几时阖上的双眼,醒来时雅女已经在边上寻毯子了,清早日出时霜露出来,屋子里的碳木燃尽了,桑陵的身子骨颤抖了两下,乍然清醒,便唤住雅女一同跪回堂中去。
等到外头天色通亮,只听房檐两声雀鸣,长廊上仆人来回走动,开始了晨间的打扫。她领着雅女闭目养神,也没出多大动静。
过了一会,又听一道格外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门边,方才徐徐睁眼,浓密的睫毛在双颧留下阴影,她扭头回身,在盛烈的阳光之下望住开门的人。
这是桑武边上跟着的侍从,唤作庄政,她还认得,平时就多伴在桑武身边,不常在内宅后院走动,只偶尔家宴上能在瞧见。
不过内宅里的事,桑武不是向来不管,都丢给马氏来处理嘛。还是说家祠位置特殊,所以桑武叫上了自己身边的人?
她随着侍从出了祠堂,一路往秋园过去,后又进来几个仆妇,将干净的衣服首饰一应奉了上来,寝屋前门拉上,为首的仆妇上前两步,领着人伺候她换过新的衣服,庄政就合着手一同候在廊庑上的,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
屋内这些仆妇们也都各自安静,倒像是经人特地嘱咐过的一般,桑陵和雅女互换了一个眼色,各自懵懂。直到洗漱过后,衣物换好,她的脸上又施上了新妆,方才猜得个泰半——不然就是荀家的人又上门了,还是姑姑领着表哥过来了?
可若是荀家的人,桑武应当是直接用昭玉夫人赠镯的事婉拒,也不必叫她出场。还是说,是聂家的人上了门?
究竟是哪拨人?
若是姑姑的话,他们又会如何与桑武说?她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想要散开这些神思,可步摇金片上的光在镜面中折射过来,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抓着她,逼迫着她不得不去想。
她就只好把目光停在了那上头。
如今镜中的这个女儿已经和来时截然不同,尤其妆后,简直判若两人。她还记得初来时,也是这般对镜自照,不过那时只是单纯的难过,只有一种情绪萦绕在心口,那尚且是片面的、单薄的,可以迅速散开。
可如今她的心口却好似变成了一口深井,复杂到连她自己都望不到底,只能瞧着黑漆漆的一片。
若是聂家上门。她想,她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可若是姑姑上门来提亲,这一切又不能令她完全没有负担地应下——不论是嫁给荀进还是聂策,她无所谓这其中的感情,反正古代女子嫁娶都是如此,只要能让自己今后的日子过得不那么艰难,就够了,她可以理智到不在乎是否关乎爱情。可若是嫁给高恒,这一切又不同,她偏偏执拗地、偏执地,想要追求一份纯粹的感情。
不然既是委屈了自己,也是委屈了表哥。
门边的咳嗽声传来,示意已是可以出门了。
仆妇们手上动作于是加快,木簪一插,将最后一个发包盘好,雅女跟在身后,目光自始至终未有离开——自打女公子瘦下来后,她就知道女公子的美貌了,更知道经自己上妆后的她会有多美,可今日就这般简简单单的装扮下来,她才真正见识到女公子的美貌,原来她是适合这样几近素色的妆容的。
奴仆和主人的心思天各一方,一个尚且忧心忡忡郎香阁来人是谁的问题,一个已是在脑海中琢磨着新妆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