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辉如水,没入薄云。
英慈的闺房没点蜡烛,黑乎乎一片。
但她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
她伸出手指估算了一下时间,想着聂子元应该已经按照她的要求踩完莲花墩,等着月亮再度出来,便起身进入泥房。
老远便看到泥土像是莲花绽在青石板上。
因为选用了特别的泥料,泥质地细腻、呈微蓝色,加上而聂子元的脚和力气,都比她大出许多,这朵泥莲花看着比她平日踩出来的更为柔软和大气。
这难道就是秘籍中所谓的阳?
接下来就要看她的阴了。
英慈赤脚踩上“莲花花心”。
她脚心触到的泥土,已经被聂子元留下印子,大脚趾的部位,刚好与她的重合。
英慈感觉自己好像踩在聂子元脚上,眼前止不住浮出聂子元笑意盈盈的脸,而后亲吻她的嘴唇不断放大,让她耳根发热。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两个时辰之前刚见到他,这会儿,又忍不住开始想了。
二姐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不过当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只应该想着斗瓷大赛,怎么赢了石多鱼,让明月坊上上下下面上有光呢。
于是强迫自己将聂子元那张英俊的面孔,替换成英非俊那张可恶的脸,干呕了一阵之后,终于将心思放到脚下的泥土上。
月光透过矮墙,洒在英慈脚下的泥上,给蓝莲花披上薄纱,朦朦胧胧,还真有点海天一色的意思。
她不禁心潮澎湃,回忆秘籍里写的话,忍不住喃喃出声,仿佛在念诵经文。
忽然瞥到一抹影子掠过门。
接着身后仿佛多了一堵高大坚实的墙,那墙会动,还配合着她一深一浅、一脚跟一脚踩着泥。
她心跳漏了一拍,却没有回头:“子元?”
聂子元笑着“嗯”了一声。
英慈赶紧左顾右看:“你不是踩完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聂子元低头在她耳边低语:“放心吧,这里没其他人。”
顿了顿又道:“小瓷,你现在只是当了教习助手,眼里就没有我了,要与我划清界限么?”
英慈心虚:“当然不是,你是首富之子,我不也没有怎么样。”
哪知道聂子元语气低落,似乎懊恼且生气:“原来你还是介意。”
英慈赶紧解释:“当然不是,不管你家里如何,我都不会退缩,因为你就是你。”
聂子元这才没说什么,只是从后面抱住英慈的肩,将下巴埋进她的肩。
英慈小心翼翼问:“你感觉累么?你家不同意?”
聂子元垂下眸子,在她颈窝里蹭了蹭:“不是。”
英慈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指挥他跟着自己踩泥,可他一直闷着没有说话,她只能没话找话。
忽然就想起程大胡子宣布她当教习助手那日,被同窗们分开前,聂子元张嘴说的她却没听清的话来。
“你那时要说的是什么?”
聂子元毫不犹豫道:“你不用做什么,只要在我身边,便是为我做了一切。只要能看到你,能生出与你生生世世相随的念头,对我而言便是整个尘世。”
英慈心跳几乎停止,侧过头,定定看向他。
二姐猜测他向她求亲,她便不知所措了,何况面对这样深情的表白。
可爹娘那样相爱,非彼此不可,爹也是放下娘,自己先去了。
要生生世世相随那得有多难。
一时间她不知是该说他想太少,还是叹息自己想太多,于是垂了头,跳出泥土里,冲他笑了笑:“泥已经踩好了,你也下来吧。”
聂子元本等着她做出和自己话语别无二致的回应,可只看到她眼神里的闪避,不知原因,难免失望,不过很快,又顺着她的意思做起了别的工序。
拉坯时她捧着坯子,些许泥点在指缝间飞溅,聂子元在她身后,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将那些渗出来的泥又捂住。
两人的手都沾满泥土。
明明是肌肤相触,但中间又隔着湿润滑腻的泥,那感觉有些奇异。
英慈以往一门心思扑在瓷器上,如今心中多了一个聂子元,两处挂念汇成一处,倒是有些泥与水交融的意思。
难道这就是秘籍里提到的阴阳均衡么?
制瓷果然博大精深。
就连聂子元这种外行都看出来了。
他拍下海天瓷秘籍的时候,并没有看其中写了什么,但见英慈随时随地捧着书,便忍不住凑过头瞄了几眼,也将“阴阳均衡”四个字收入眼底,所以才配合她纸团上写的事——
不管有多离谱,都一一做好了。
“海天瓷的做法的确与其他瓷有所不同,倒是十分别致,小瓷你似乎已经掌握到其中精髓。”
英慈听到这话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同样的话,她听爹说过。
爹慈眉善目,极少打骂她,但要求十分严格。
五岁那年她做了一只小狐狸造型的瓷杯,他才难得眉开眼笑地夸了她,说她完全掌握了制瓷的精髓,自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可英慈总觉得爹是在安慰她,越瞅越觉得自己做的小玩意,哪哪儿都是瑕疵。
然而等她试了几十次,终于做出满意的瓷杯、打算送给爹爹做生辰礼物时,爹爹却躺在床上,翻着白眼,张着嘴,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将做好的瓷碗塞到他手中,他的手却无力地垂下。
双手空空来,双手空空去。
那时候英慈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活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凶险得像狼崽子,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露出獠牙,至于什么时候扑上来,完全由着它的性子。
或许你感觉到幸福的时候,便是失去的开始。
所以这会儿身后那高大可靠的男人,周围安静温馨的氛围,反倒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只有率先说破,心中才踏实——
那样以后若是发生什么事,她就有所准备,不至于慌乱了。
“子元,你说,若是我输了斗瓷大会怎么办?”
本以为聂子元会说些安慰的话,哪知对方全心全意地稳着坯子,奇形怪状的泥土在两人手中,转瞬就成了碗的样子,光滑圆润、没有棱角。
“会赢。”
他的语气无比笃定。
英慈忍不住小声质疑:“你压根不知道石多鱼有多厉害,全国上下就那么一个,据说是百年难得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