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鹤宫内,一根银针插进了容留王的后颈,令他发出了舒适的呻吟。
医士枯瘦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搓转着银针,越转越快,越扎越深。
“人都去寺里了?”
容留王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已经去了。”
那医士一边运针,一边恭敬地回答,只是表情略微有些局促。
“那些乌鸦放出去了吗?”
容留王向前探了探脖子,令银针从脖颈滑出,他突然站起身扭头看向那名医士。
“放、放出去了。”
医士吓了一跳,手指间拈着的银针还在不断颤抖,抬头小心地回复着这位国主。
容留王点了点头,旋即用一种亲切的语气问道:“苏医士,你我认识有多久了?”
本姓“苏我”,现在改姓“苏”的医士一时有些怔住了,他不知道容留王此话何意。
“已经二十三年了啊!”没等他回答,容留王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二十三年前,孤王曾经还是太子时,孤王带领僧团出使倭国,正好赶上你们那‘万世一系’的国主发动清算,你们苏我家随之而覆灭。你父亲苏我入鹿被逼自杀,一夜间,树倒猢狲散,公卿贵族不如猪狗。得亏你足够聪明,削去顶发化妆成僧侣,逃到了我扶余僧团之中才得以苟全性命……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
容留王的话语,同样让这位苏医士感慨万千,令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当年那段岁月。
苏医士交手道:“多亏陛下仁慈,救下了臣的性命。臣无以为报,唯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听到他这么说,容留王挥了挥手,道:“你也不用夸我,当时我救你不是单纯的慈悲。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曾经当过遣周使,出访大周洛京神都多年,见识远非一般人能及,所以才收留了你。而后来的事情也确实证明了,你确实很有才华……”
容留王握住了苏医士拈着银针的手腕,将这银针竖立起来。
“……去了大周几年,各项技艺全都有所涉猎,就连着针砭之术都学了个有模有样。我扶余国曾经也派遣过遣周使,他们没一个有你这般有出息的,去那天下第一繁华之地只是贪图享乐,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学到,倒是各种享乐的法子领略了不少。”
苏医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是容留王的心腹不假,可有些时候,即便是心腹,也不能什么话都顺着主上说不是?
他只得道:“陛下谬赞了,还请您快快坐下,小臣继续为您运针排毒。咱们可不能留下一点隐患,免得为那奸人所乘。”
苏医士说的“排毒”,不同于那江湖骗子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排湿”、“排寒”,他是真的用针灸为容留王排毒。
没错,这位扶余国主中毒了,而且常年都是一边中毒一边排毒。
给他下毒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曾经力挽狂澜,拯救社稷于将倾之际的“扶余忠臣”朴不成。
朴不成确实曾在“惊鸦之夜”救下了容留王,可是这个三韩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其实却和“忠诚”压根就没什么关系——能天天把“忠诚”挂在嘴边的家伙,怎么可能真的有忠诚之心?
朴不成真正的目的,乃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事实上,当泉苏文离开景福城之后,他明面上虽然处处维护这位国主,又在支持那个“中大兄”杨德仁,与泉家在朝堂中分庭抗礼。
然而,暗地里朴不成却掌握着宫禁,时不时就给容留王服用些轻微的毒素,让这位国主渐渐变得昏聩,渐渐变成他的一只“应声虫”。
只不过,朴不成不知道的是,他所收买的这位苏医士,其实原本姓“苏我”。每每下毒之后,苏医士找到个机会,就会亲手用银针为容留王拔除毒素,不留一点隐患。
“你说的很对,”听到苏医士的劝解,容留王点了点头,“成大事,确实不能留下一点隐患——”
话音未落,容留王就猛地用力拉起了苏医士的胳膊,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只见他手臂一甩,随即就将苏医士的手甩到太阳穴处,让其指尖捏着的银针瞬间戳进了他自己的太阳穴里。接着,容留王迅速举起双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苏医士就来了个双峰贯耳。
这一击力量极大,苏医士的脑袋被打得嗡嗡作响,双眼瞪得浑圆,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
转瞬之间,他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整个过程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被杀的苏医士根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亲手杀死了这个与自己相识了二十三载的老友,容留王难免有些伤感,他语带哽咽地说道:“舍鸡,将苏医士好好安葬……不要留下什么后患。”
话音刚落,寝宫外就走入了一名顶盔掼甲的武士,一言不发地走到苏医士倒地的地方,将这个没有留下任何血迹的尸体扛起到肩上。他向容留王点了点头,接着,就准备走向门外。
“唔,舍鸡……”
就在这时,容留王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叫住了这个武士。
“……勉乎哉!国势艰难,你先把苏先生安顿好,再去一趟‘见识寺’。
如果那些乌鸦没有把事情办好,你就把那些乌鸦都给我宰了。
你是我最信任的儿子,这件事我只能交给你做。等此次事成了,我会想办法将野驴儿录入宗谱的。”
听到这话,那个叫“舍鸡”的武士愣了一下,回头朝容留王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向门外走去。
没过多久,外面的天空突然阴了起来,随着一道闪电划过,淅淅沥沥的雨水开始从天上落了下来。
容留王驻足于寝宫门前,眼睛看着“见识寺”的方向,口中喃喃轻语个不停。
这是因为:那位苏医士被杀得太早了一些,还没用银针为其完全祛除掉毒素。
过了片刻容留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掌掐了大腿一下,用疼痛感打消了自己的异状。
“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他颇为无奈地自嘲道。
不过,旋即这位扶余国王脸上就露出极为狰狞的表情,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放声大喊。
“神明(高朱勐)在上!你不是最为公正仁慈吗?既然连自己的子孙都不放过,那么这报应也一定要降临到那些奸佞的头上!否则,我必会将你的祭祀牌位焚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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