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是被簇拥着进了丹阳族祠的。
准确地说是欧阳在仗了孤行少的势之后,被簇拥着进了丹阳族祠。
老族长须发皆白,走路靠拐。欧阳进门的时候,见他正捧着高香往鼎炉里插。
“族长,今日的事,是恩公大人……”领着他们进祠的人战战兢兢禀报着。
老族长插好高香,对着满祠排位揖了揖,才颤巍巍转过身来。
鸡皮鹤发的老者,连说话都抖得人起鸡皮疙瘩:“恩公大人,您应该知道我们丹阳……”
知道什么欧阳不知道,盖因孤行少“快人快语”,打断了老族长的话:“她是本座的未婚妻,今日也不过是想为本座求一只金貔腰扣,并未祈求镇上的姻缘,当不算是破坏花灯招婿的规则。”
欧阳心中腹诽孤行少当真不懂尊老爱幼,这老爷子说话一语三叹,他怎么就忍心打断别人的话。
索性老者无视孤行少的说辞,径直道:“我们丹阳,临着丹江,年年洪涝啊,若非得遇恩公,帮我们修这潮音水碾啊,哪儿有今日的丹阳,又哪儿有丹阳今日的安康啊!”
这老族长说话,三句中有两句带个“啊”字,尾音拖得绵长,哀婉曲折,听得欧阳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冒。
“举手之劳罢了,本座的未婚妻……”
“可是恩公大人啊,丹江的河神多么凶悍你是知道的啊,香灯供奉不足,它会发怒的啊,”老族长拄着拐杖捶足顿胸地往地板上敲,“它只食丹阳的供奉啊,恩公大人啊,您既然帮了我们,为什么又要害我们啊!”
“她是本座的未婚妻……”孤行少二次开口,却仍没能得一个说整话的机会。
“恩公大人啊,老朽都听说了,这姑娘长得甚是貌美啊,您可不要因为怜香惜玉,最后害了我们啊!”
欧阳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臂,难怪孤行少一开始就要打断老族长说话,这语气、这腔调、这语速,着实有些让人受不了。
“族长若是不信,可让人取回那宫灯一看究竟,毕竟今夜,也找不出第二只宫灯来了。”孤行少道。
“去取。”老族长的苦诉戛然而止,变脸之快,直教人咂舌。
取灯的档口谁也无话,欧阳觉得就这样站在人家祠堂里,像是要被处决一般颇有些尴尬,想了想开口问道:“族长刚才说的河神,是怎么回事?”
这话当然最好是问孤行少,这满镇的人看起来极信河神,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不能问当事人,得找个旁观的来问问。
是以欧阳问话时,朝孤行少挪了挪,压低嗓音凑上去——她当然知道嚼人舌根时,要回避着当事人的道理。
孤行少睨了眼欧阳,有些诧异她居然又敢凑上来了,可是这种不被人避如蛇蝎的感觉让他心情意外的好,遂也不吝啬,同样压低声音道:“丹阳镇旁边有一条丹江,早些年江河逢雨季便洪涝,丹阳几乎年年受灾,长此以往便传出江中河神不满人类供奉,是以年年发水的流言。”
“这倒是有所耳闻,”欧阳点头,随后诧异道,“近水的村落,有旱涝严重的大都信奉河神,可是丹阳富庶成这样,不至于吧。”
“那是现在,”孤行少哂笑,“早些年,这儿只能算是民不聊生。不过是有人看上了此处上下交通的枢纽位置,费了些钱财,整饬了河道,才有现在的富庶。”
“是你?”欧阳诧异,觉得孤行少不像是这种能做善事的人,可人一口一个“恩公大人”叫得亲热,倒让她不得不生出几分狐疑来。
孤行少又是一哂,摸出小玉牌摊在欧阳面前,那不过一块普通腰牌,无甚花哨的雕饰,像是节省材料一般,满打满算只刻了两大字。
欧阳看着上头龙飞凤舞的“司徒”二字,觉得孤行少未免有些无耻,居然借着司徒家的势,来壮自己的威。
对于欧阳脸上的不屑,孤行少只当没看见,反而拉过欧阳,借着两人身体交互的遮掩指了指祠堂牌位的最顶处。
诚然对人先祖指手画脚是为不敬,可倘若不这样,还真没几个人能留意到那一堆祖宗里的与众不同。
祠堂牌位的最高处塑的竟是一头狮子,那狮子也不讲究,一屁股坐在一众牌位脑门儿上,加之卷曲蓬松的鬃毛里支棱出两只分叉的尖角,显得尤其威风凛凛。
欧阳目瞪口呆的顿了顿,发现那塑像与其说是狮子,不如说更像是大庙里刻在香炉上的狻猊。可是谁家会把龙子之一的狻猊当祖宗供进族祠里?欧阳觉得,丹阳人对神佛的信仰,可能有点超乎自己的想象。
孤行少扳正欧阳傻愣愣的脸,嘱咐道,“不要看得太明目张胆,当心让人误会你不尊先人。”
到底是谁在人祠堂里指手画脚?是谁不尊先人?
欧阳本想质问孤行少,可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她懂,遂只得咬咬牙,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们不会是把狻猊当成丹江河神吧?”祠堂里供的不是敬的便是畏的,这敬的已经让祖宗牌位占了,那剩下的便只能是畏的了。这丹阳族祠,还真是敬畏一体。
孤行少眼中一亮,点头默认。
都说空穴不来风,莫不是世间真有这些灵禽异兽?
“可是有人见过丹江河神?”欧阳一好奇,声音不自觉便拔高了。
哪料正正好被一旁的老族长听见,老人家立时眉眼竖立:“河神真身岂是尔等凡夫所能瞻仰的。”
老族长此番话嚷得颇有些恭敬威严,若他说的是“当然见过”,就凭这斩钉截铁的气势,欧阳便就不得不信了,只可惜……
“原来见都没见过啊。”欧阳小声嘟哝着往孤行少身后退了退,想尽量离族长远些,免得再被听去什么舌根。
“你要不要再嚷大声点?”孤行少一任欧阳躲藏,虽话带揶揄,却也迈步隔在了老族长和欧阳之间。
欧阳见孤行少有心庇护,胆子不自觉又长回了几分:“那这个河神是不是和今夜的花灯有什么联系?”
彼时碾楼、河畔因一句“外乡人”便民愤成疾,现下想来还历历在目,欧阳后知后觉,突然有些回过味儿了。
孤行少一默,终是点了点头。
欧阳还欲追问,却被举着灯匆忙而来的镇民打断了。
“族长,河中还真有,”五大三粗的汉子足下生风地跑进来,毕恭毕敬地捧着灯,像等着检阅一般殷切地望着老族长。
灯中烛火已灭,浸水后的纸皮上原本精致的纹样糊成了墨团,好在竹篾搭的筋骨还存有几分原有的模样。
老族长从灯中摸出一团牛皮纸,托材质的福,纸皮比灯笼皮结实不少,那一看就是随意揉成的一团纸被人展开,里头静静卧了一只玉髓耳坠。
欧阳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宫灯里的哪一只,原该是挂在她这只耳朵上的。
“族长,一样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似乎颇有点开心,指着欧阳尚垂一耳的耳坠道,“是恩公媳妇儿的耳坠。”
老族长举着耳坠仔细比对了一番,沉了片刻,方道:“那也只能证明宫灯是姑娘放的啊。”
“今日放灯者众多,见过她为本座放灯的不少,可请来对峙。”孤行少拿过耳坠,细心地为欧阳戴上。
“对的对的,”五大三粗地汉子兴奋地道,“咱刚才去取灯,咱家莺莺还说在渡头遇着恩公大人和恩公媳妇儿,当时还劝恩公媳妇儿改放莲灯直接夜游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说到莺莺的时候还颇有些腼腆,憨着脸,不住地挠头。
老族长面色一僵,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狠剜了汉子一眼,才咬牙对孤行少道:“既真是如此,那应该就不会冲撞了河神。”
“是本座考虑不周,虽不至破坏供奉规矩,但累老人家忧心,也是对不住。”孤行少道。
一任孤行少聊表歉意,老族长并不接话,看样子仍然是耿耿于怀。
孤行少倒是老实不客气:“既然都是误会,不知丹阳映月本座还能不能参加。”
“嘿嘿,咱是在岸边把恩公大人的灯捞上来的,”汉子没领会到族长的意思,憨憨地附和到,“虽然是只宫灯,但是恩公大人难得来咱这地方,应该是可以破例的哈。”
“多谢。”孤行少作了个敷衍的揖,拉过欧阳跟着汉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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