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她的生辰,是蔺朝真正覆灭的一天。
皇叔皇嫂堂姊妹皆满身狼狈地被押在刑场。
“小郡主,你莫要怪老奴,老奴只是想活着,所有宫人都只是想活着。”
刽子手提着砍刀走上邢台,随着斩字令牌落地,烈酒喷洒砍刀,而后,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潇潇,潇潇,你快逃。”
“姊姊,你要好好活下去。”
“潇儿,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慈爱的、悲愤的、惊恐的都被一刀斩断。
亲人的声音似乎犹在耳边,乌黑的头颅从邢台滚落,正是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刽子手将头颅拾起,掂了掂重量,说:“尚有余温。”
蔺雨潇头疼欲裂,哭不出来,拽着师傅的衣袖。
“师傅……”
话没说完,双腿一软,下身失禁,如一条狗般趴在了铺满了刑场的青石板上,腹中翻江倒海,一阵干呕。
低头,青石板上是蔺朝皇室溅出的血。
对于刽子手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大雨连绵不绝,不多时,就将青石板上的鲜血冲刷了个彻底。
蔺雨潇蹲下的地方,青石板铺得不平,因这淅淅沥沥的雨,形成了一坑积水。
血水虽被冲涮干净,但空中的血腥味却是更加浓烈了。
发丝上的水珠滴入积水中,荡开小小的涟漪,低着头,她便也在一圈圈涟漪后,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小郡主。”
蔺秋风来到她的身侧。
“当今圣上愿意放过你,但是有个条件。”
蔺雨潇抱着双膝,不语。
“你皇爷爷还未安葬,若是,你砍下他的头颅,向天下昭告,你皇爷爷的罪状,当今圣上,许你此生荣华富贵,你依旧是皇城中的郡主。”
今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但她的亲人却在今日不得不死去。
“贼子当道,师傅,你认为我该当如何?”
她抬起半边脸,满是倔强,声音颤抖,满眼恨意。
这是蔺雨潇缓了很久才说出的一句,完整的话。
“为师认为,你应当顺应,保住性命,安稳一生,于你于天下都好。”
“那他们呢?”
几岁的姑娘站起身,不过到蔺秋风的半腰。
以往小衡山几年的悉心教导,都比不上这一刻,所领悟得要多。
甚至,在这一瞬间,蔺秋风也不能明白一个小孩子的心思:“什么?”
“那我的家人,就该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我好,天下好,可是,我的家人不好。”
只要闭上眼,脑中,便是那死不瞑目的头颅。
“你如今要学的是,百姓重于贵族,天下高过你我。这是你皇爷爷希望你选的道。”
“这是错的!”
蔺雨潇拼尽全力地将蔺秋风推开,对方却若泰山,屹立不倒。
她便出拳挥打着蔺秋风的胸膛,嘶吼着:“是错的,凭什么,你们都是错的,凭什么要杀死我的家人!”
蔺秋风双手扳正这孩子的双肩,将她转了个身,面对刑场。
“小郡主,你看清眼前的一切,莫要再意气之争,丢了自己的性命!选,我叫你选!”
蔺朝皇室的无头尸体横放在邢台之上,下了雨,谁也不愿意去收,于是邢台上血流成河。
蔺雨潇浑身发抖,喉间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想挪开目光,蔺秋风却收紧了力气,使她不能看向别处。
良久,这位名存实亡的小郡主终于没了力气挣扎,闭上眼睛,道:“师傅,我选,我选就是了。”
身后的人放下防备,肩头一松,蔺雨潇突如一头充满活力的小马驹,拼命地奔跑,却是为了死亡。
斩首的大刀还挂在刑台上,这小段路,她跑得磕磕碰碰,摔了三回,爬起身又继续跑,行动已然证明了自己的选择:“我情愿死去,也不可能在这皇城苟活。”
最后,只差一步之遥,脑袋便能磕上刀刃。
蔺秋风掐在那一步之遥间,将蔺雨潇拎了起来。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这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鼠辈,你滚。”
她在师傅蔺秋风的手中扑腾,最后,被重重得甩在了光滑的青石板上。
蔺秋风沉默地看着手下的小郡主,这孩子在这个年岁,太在意对错。
他也很无奈,叹了口气,换了个法子:
“小郡主,我知道你的选择了,那我们,不走这条道就是了。”
说罢,拂袖而去。
蔺雨潇被甩得那一下是极重的,师傅动了真格,不知她哪一根骨头断了,躺在刑台之上,如条死鱼,一动也不能动。
师傅不知去哪了。
新帝登基的典乐还是传到了这。
各种乐器齐奏,一个崭新的国家诞生,正与臣民同庆。
蔺雨潇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新帝选的日子实在不好,登基日不停的落雨。而这一方,雨如银丝,砸进眼中,就如在巨树下,飘雪落下一般。
那一刻,望菱就想到了这日,这是她,与蔺雨潇分别的开始。
“姐姐。”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走进宫廷,在宫道上弯弯绕绕,一同来到了最不愿再见的地方。
雨幕中,两人重温了一次幼年时至暗的一天。
拨云见雾。
幻境中,又是幻境。
“我不明白。”成人后的蔺雨潇再见幼时的自己,多年过去,那幼时的感受,记忆犹新,“你究竟是谁?”
不再是琴女的脸,不是望菱的脸,而是与蔺雨潇一样的脸。
望菱带着蔺雨潇走上刑台,温柔道:“姐姐,我说过了,我就是你,尽管,这很匪夷所思。”
她伸一伸手,想将年幼时的蔺雨潇扶起来,尽管此刻的她的身上散发着恶臭与血腥味。
可素净的手腾在幼年蔺雨潇的面前,却被无视。
望菱只叹一口气,怪罪自己:“姐姐,就算这个幻境是我施展的,但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蔺雨潇看着望菱,像是照镜子,却比镜中要清晰多了,她呆呆道:“你……是我?”
“姐姐,再等等,你会亲眼看见的。”
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幼年的蔺雨潇竟慢慢爬了起来,仰头望着悬在头顶的大刀。
她双手撑住刀刃,刀刃瞬间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手臂滑落。
总归是有宫人撑着伞路过此处的,见过小郡主容貌的下意识要行个礼,身旁的同伴却拽开了那宫人,小声嘀咕一句:“你不要命了啊?”
便又行色匆匆离去。
或有带刀侍卫来此巡视,见着了刑台之上拨弄大刀的瘦小人儿,他该是要将其斩下的,在这宫中,岂容不相干的人拿刀,既然拿了,一律视为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