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青年郎君瞄了眼地上的大刀,为首官差不着痕迹地踢开大刀,掩耳盗铃,道:“敢问大人,死了多少人。”
“十余人。”
为首官差又松了一口气,道:“不是我们。”
“既不是你们,你们还愣着干嘛?”
“小人告退。”为首官差立即反应过来,招呼众官差向西行去。
他倒是谨慎,还留了一人美名其曰由青年郎君差遣,实则是眼线,对于这位上面来的大人,他虽表现得惧大于敬,实则并不服气。
青年郎君仰头看天,感慨道:“从前京中不胜繁荣,如今倒是,连个人都没有了。”
“是啊,自那文书一事后,京中死了不少人,多少孩子沦为孤儿,流离失所,宫墙脚下之地应当繁荣昌盛才是,沦为现在这副光景,当真叫人唏嘘。”
有人接话,青年郎君便顺着话音看了过去,只见包子铺后,有一壮年牵着一孩童慢慢站起了身。
想来,方才两人不愿受到牵连,便躲在了铺后。
包子兄朝着青年郎君拱手,青年郎君还之一笑,两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未说出口,一边躺着的蔺雨潇忽然回光返照,痛心疾首地道:“包子兄……包子兄……你……你……”
她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人却无视身上的伤口,弹跳起来,指着包子兄,一步步朝他迈去。
“你这是作什么?”包子兄皱着眉头后退。
“包子兄,你……你你你……”
她指着包子兄没说出个好歹来,心中又急又恼,包子兄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正是如此,蔺雨潇失望至极,眼泪绝堤。
青年郎君为蔺雨潇让道,看好戏似的环起双臂。
“施饭之恩,当以命相报,包子兄,我感激你当日救我一命,若今日官差们抓走的是包子兄,如你所见,我愿以命相搏。”
“我可没叫你豁出性命去与那些当官的斗。”包子兄道。
蔺雨潇忽然想起与包子兄性格相差不多的溪娘,然两两对比,两者又天差地别。
若是溪娘,溪娘在此等境况之下,定会将她护在身后,决不装聋作哑。
她方才以重伤换得活下来的机会,一心想救出包子兄,刀扎进身体,并不感觉是不能忍过去的痛,按理说,包子兄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她应当高兴才是,可是疼痛与怨恨交杂在一块,在心中翻涌着。
“初见包子兄,与您相谈甚欢,京中百姓人人求自保,将自己关在屋中的时候,只有包子兄你,给我披上蓑衣,给我吃食,即使你说话难听,但你种种,皆表示了包子兄你恰是一个重情重义不畏权贵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蔺雨潇胸腔作疼,她难得无措,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轻声道:“但那只是我对包子兄的一种错觉,包子兄仍然是个好人,好人应当有好报,该长命百岁,命只有一条,舍生取义属实可笑,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包子兄对溪娘多年痴心相求,却不得一结果,我先前只觉得溪娘刻薄冷血,如今才明白,溪娘那般,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话如棍打蛇之七寸,说的人字字逼人,听得人句句诛心。
包子兄涨红了脸,一拍铺面,惊得身旁的孩子一抖。
蔺雨潇以为包子兄会恼羞成怒,却见包子兄只是顺势拿过抹布将铺面上的面粉擦去,然后一只手搭在那小孩的脑袋上,粗声粗气道:“你懂什么,你刚刚就应该死在那。”
蔺雨潇不愿再回嘴。又听包子兄对那小孩子说:“收拾东西回家了。”
小孩怯声道:“不摆摊了吗?”
“少磨蹭,赶紧的。”
蔺雨潇赌气般,双腿发着软,也要挪到距包子铺十几米外的地方,席地而坐,伤口不加处理,疼得她冷汗直流,她斜着眼假装不经意瞄到了包子铺那边,那边果真动作敏捷,看过去时,只剩一大一小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不用强忍着疼痛,蜷缩着侧躺下。
“你不回家吗?”
温润如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睁眼看去,正是将她救下的那位青年郎君,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向这位郎君道谢。
“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那青年郎君在蔺雨潇身侧席地而坐,道。
于是蔺雨潇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隔了一会,蔺雨潇感觉身边气息尤在,不由得睁开眼睛,却见青年环着双臂看着天空,察觉到蔺雨潇的目光,青年郎君侧过头,笑着道:“这位……兄弟,不回家么。”
蔺雨潇道:“实在疼得厉害,家中管得严,不愿回去惹得她们操心,我看我还是在此稍做休息好了。”
青年郎君会意点头。
两人又陷入沉默。
倒不是蔺雨潇不肖搭理这青年郎君,而是真的精疲力尽不愿多说,换作以往,蔺雨潇是实打实算得上话痨的。好在蔺雨潇这位救命恩人也不是介怀这点细节的,没多久,青年郎君又搭话:“兄弟,你的衣裳单看料子是不错的,何以会破破烂烂?”
“……”饶是蔺雨潇并不如何聪慧,在这一面之缘的人面前,也不敢将原委全盘托出,更何况,身边这位郎君,似乎是宫廷中新下来的权贵。他自西面而来,也见证了横尸满庭,方才更是三言两语将那些刁蛮的官差驯服。
此人……定然城府颇深,与他待在一块,想必会暴露许多事情。
蔺雨潇装作没听见那郎君方才说得话,活动着自己的肩膀道:“这位大人,我休息好了,家人担心,我该回去了。”
青年郎君若有所思地看着蔺雨潇,道:“兄弟怎不问问我为何不回家?”
“那你为何不回家?”
青年郎君笑道:“我倒是羡慕你,家中还有人牵挂,不像我。”
“你如何?”
“兄弟不妨猜猜。”青年郎君道。
“此乃大人家中私事,我实在不敢冒犯,天色已晚,我实在不能久待了。”见那郎君面露遗憾之色,蔺雨潇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好像是她把人家丢这了一样,她便又道:“若日后再见大人,大人不觉得冒犯,我再跟大人详谈,届时还望大人莫要嫌弃,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整理破烂衣摆,起身。
“喂!”
青年郎君叫住她,倒不像刚刚一样唤她兄弟了。
“我在此等那些个官差向我回禀西边巷中的命案一事,天色已晚,小兄弟何不留下来,待他们回来,一同随我去府邸畅饮几杯呢?”
“大人,命案一事,不可对外人多说。”
为首官差走时留下了个小官差,他看着年纪不大,应当是家中有关系得了个官差的职位,正因为年纪尚小,心智未被碎银与权势腐化,还算有着自己的原则,若在场的是为首官差,是断然不敢对这位看着和蔼可亲的大人说这种话的。
果然,青年郎君正色道:“你信不信我治你一个忤逆的罪。”
“若大人是个好官,绝不会治我忤逆。”
蔺雨潇真为这小官差担忧起来,这青年郎君方才虽救她于水火,但凭此判断,并不得真章。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大人果皱起了眉头,道:“比起你们老大那贪生怕死之流,你知道令我头疼的是什么吗?是无惧生死的硬骨头,你家大人倒是会挑人,会不会伺候人,有没有脑子不要紧,只要你敢说真话,那么,你家大人既是好官,为何要滥杀无辜,而我,又何曾说要向那位兄弟透露命案一事。”
他钻着字眼,把那小官差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嘴里只喃喃道:“我们老大,是好官,杀人是得令办事,我们也不想的。”
青年郎君忽然大笑几声,随后不再搭理小官差,扭过头,对蔺雨潇道:“你看世间,便如同我家中一般,颠倒是非黑白,自以为自己贤能清明能堪大用,实则昏庸愚钝不堪重任。”
颠倒黑白的事情常有,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常有,做善事被污蔑为人不洁不仁,心思单纯的人划分到了愚笨之众中。人活一世,不可避免的要被误解,有时费尽一生去为自己正名,往往穷尽一生,不得善果。
有人坦然接受,承认被误解是自我的宿命,终其一生,庸碌无为,心中郁闷,最终寥寥此生,含恨而终。
是非种种,无人能够幸免,皆在尘世之中,受尽劫难。
蔺雨潇对此颇有感慨,但还是道:“大人保重。”
青年郎君笑着点点头,还是应允了。于是,便看着了蔺雨潇向他拱手,脚步微颤,渐行渐远。
他抱臂站立原地,还是没想通的小官差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就算我们当街殴打他,是我们的不是,我们何等身份,向他致歉,他收着便是,此事便算翻过篇了,您又为何,一二三再而三与他搭话拖延时间,甚至还邀请他去府邸做客?”
“京中是个小天地,当年前朝君主选中此地建造宫殿,便是觉着这里适合修身养性,我岂能让那等外朝奸细混进来,搅乱京中这片好地方。”
“小人不懂。”
青年郎君一弹他的脑门道:“你瞧他身上破破烂烂,我于命案现场发现了他的衣料,你猜,他于那命案,可脱得了干系?”
小官差神色大变:“那为何刚刚不将他拿下?”
“两军交战嘛,兵不血刃才能谋取最多利益,他身负重伤,方才我请他入我的大牢,他不愿意,这般,是要吃点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