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
这日,民间有兰汤沐浴、春游踏青的习俗,大户人家常在此日举办曲水流觞宴,阖家围坐在一起,祈福消灾。大周高祖皇帝开国后,定下了这一日朝廷亦要休沐的规矩。
这日,昌平侯府唐家热闹不已,不仅因为曲水流觞宴,还因为昌平侯唐国忠又给女儿小七觅了一门好亲事。
听闻这次是英国公府的公子,虽不是世子,但却人品端正,年纪轻轻已考取功名,即便不能袭爵,日后在朝堂上有英国公府和昌平侯府两家的扶持,来日平步青云想来不是难事。
唐国忠心情舒畅不少,便决定好生庆贺一番,这可能是小七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上巳节了,等她嫁了人,便不再是唐家姑娘了。
可是,小七这次仍是没看上对方,不论父亲和吕姨娘如何相劝,小七始终不肯松口,不愿应下这门亲事。
这倒是把唐国忠惹得大怒,女儿上次离家出走的事,害得他差点没法跟成国公府交待,但还好当时成国公世子江渊也逃婚了,两家好歹互不相欠,找个理由也便能遮掩过去。
可这次人家男方是一心要娶小七,小七若是再逃婚,只怕自己这个昌平侯的脸都要丢尽了,而小七日后可能也不好再议亲了。
因此,唐国忠便叮嘱门房,务必把小七锁在府里,谁也不准放她出府。可小七自有自己的本事,她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自己那个看上去很厉害的嫂子。
虽然六哥做了卖国贼,她不愿再与之相见,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份亲情。况且六哥身体也不好,她也想见见六嫂,旁敲侧击一下,问问六哥的情况。
于是,小七想办法让自己院儿里负责采买的婆子去平桥街的米糕铺子给曹静和递了个话,请她想办法帮帮自己,自己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
曹静和收到消息后倒是吃了一惊,她以为小七自从知道唐玉叛国后就再也不会搭理兄嫂了,没想到她还愿意相信兄嫂。
曹静和想着,小七的心里也许还是挂念着唐玉的,便将此事告诉了唐玉,问一问他的想法。
显然,唐玉亦是心头一惊,他也没想到妹妹会向他们求助。
虽然他不知道妹妹为何这次仍不愿嫁,但曹静和说过,既然想逃婚想必是没看上人家,唐玉自然也不希望小七太勉强,日后不能过得称心如意。可是这件事却有些棘手,并不是那么好办的。
首先,唐国忠就是一个极强势的男人,他虽然非常宠爱小七,却也最受不了子女忤逆他。
小七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自然对爱女千好万好,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看着小七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又因为前些年的战事一直没有物色到好的人家,唐国忠的心里是一日急过一日,生怕别人说闲话,私下里议论他家怎么有个老姑娘。
自己的面子与爱女的终身大事相比,唐国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面子。面子是最重要的,那是自己作为侯爷的尊严。
正因如此,曹静和跟唐玉绞尽脑汁想了大半日,也始终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而曹守拙又回府去过上巳节了,铺子里也没有个能商量的人。
就在夫妻俩托着下巴大眼瞪小眼时,他们再次收到了山鬼送来的谍报,唐玉仔细看着山鬼吩咐给他们的任务,却仿佛受到了什么启发,忽然计上心头。
这日,福康面馆的伙计借着回府汇报营收,见到了吕姨娘和小七。那伙计私下里冲小七说,是平桥街米糕铺子的六公子委托他过来的。
小七听了这话,一时怔在了原地,她没有想到六哥竟然真的还愿意管她的事,上次她口口声声要与六哥绝交,可六哥竟然不生她的气,还肯帮她?
小七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她心里别扭极了,她觉得自己不该对六哥说那么重的话,可她又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不想与卖国贼为伍。一想到自己曾经那样责骂六哥,如今却还要为了自己的事去麻烦六哥,小七就忍不住有些后悔。
“要不……要不算了吧!我凑合着嫁了吧,还是不麻烦六哥和嫂嫂了!”
谁知,那伙计却接着说:
“七姑娘,六公子猜到了您会这样说,他要小人告诉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遵循的规则,却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去遵循。如果您自己觉得勉强,自己觉得心有不甘,那么即使嫁过去了也不可能好过的。”
小七垂下的长睫倏地抬起,眼中像是忽然又燃起了希望。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太叛逆,是自己太任性,所以才能做出这样离经叛道之事。但是六哥的话让她仿佛又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
那伙计见状,又接着说:
“六公子还说,让您放宽心,不要多想,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已不配做您的兄长,所以素日里从不敢来打搅您,但只要您需要他,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帮您,就像从前一样。”
小七心头一沉,她忽然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她还好小,顽皮得很,不慎把嫡母留给六哥的一幅画弄脏了。嫡母是六哥的亲生母亲,死得很冤,六哥十分在意母亲留下的遗物,因此跟她生了整整三日的气。
可是在她生辰那日,六哥却还是主动来找她,主动跟她说话,甚至还为她准备了礼物。
那一刻,小七终于开始明白,哥哥永远都是哥哥,即使错的人不是他,他也会做那个先低头的人,主动跟她和好。
小七坐在凳子上,拧着手里的帕子,她难过极了,也恨极了。
难过的是她与六哥的分道扬镳,恨的是这场改变了许多人的战争。她恨死戎狄了,如果不是戎狄侵占了故都长安,六哥不会被自私的父亲抛下,更不会投降做了叛国贼,为戎狄效力那么多年。
如今,他们亲不像亲,仇不像仇,明明都牵挂着彼此,却始终越不过这道已然物是人非的障壁。
障壁的一端是回不去的曾经,另一端是到不了的彼岸。而她与六哥都是被困锁在这其中的可怜人,向前一步太难,退后一步不甘。他们好像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坦然地关心着彼此了。
小七深吸了一口,强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哽咽着问道:
“六哥还说了什么?”
那伙计连忙从袖中取出一方纸笺,递给小七:
“七姑娘,六公子要您按照这上面的计划行事。”
小七展开纸笺,心里似乎已有了数,连忙冲那伙计点了点头,低声道:
“帮我转告六哥,我会按照他的要求行事,请他放心。”
……
上巳节过后,叶库忽然收到了水云坊镖局的人送来的一封信,让他没想到的是,那竟然是戎狄三皇子写给他的。
“三哥这是做什么……”
叶库心里嘀咕着展开信封,那竟是三皇子的一番陈情,他在信中一再强调自己不知道那些货箱为何会突然爆燃,并声称自己的人是一心想协助老七在汴京站稳脚跟的,绝无二心。
显然,镖局的那些人回去以后只怕很快就给三皇子送去了消息,告诉他事情没成。三皇子能从朱府里送出来一封信也不容易,可叶库看完之后,不仅不信,反而笑道:
“三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若不心虚,又何必做这番解释呢?”
但是,叶库却并不准备立刻就报复回去,虽然自己死了几个手下,他在得知消息的时候也非常气愤,但是气愤归气愤,他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决定再仔细打探几日,看看三哥的人到底有没有在背后搞什么鬼。可他没想到,三哥竟然先送来了这封信,口口声声称自己没有在背地里使坏。
叶库冲自己的侍从吩咐道:
“三哥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封陈情书不可全信,但也不能一点都不信。那日都有谁靠近过茶棚和那几只货箱,还是有必要查一查的。”
侍从闻言,不禁有些面露难色:
“七爷,属下原本也想去查一查,可是那日春游的百姓非常多,茶棚人来人往,且那日太阳毒辣,好些人戴着帷帽,即便有人靠近了货箱,只怕也不好查出来呢!”
叶库看了侍从一眼,却阴沉着嗓音说:
“我知道难,可是你试了吗?”
“这……属下再派人去查!”
此时,黄谆就在叶库的旁边候着,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实巴交静待吩咐的样子。
叶库府中的这些消息很快就被黄谆送到了江沧府中。叶库不仅没有即刻报复戎狄三皇子的人,还动了查人的念头,这显然于曹静和是不利的。
但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替叶库去“报复”一下三皇子的人,给三皇子也放放血,把水彻底搅浑。
说起来当初把叶库弄来汴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借他之手把戎狄三皇子的人挖出来。如今好不容易挖出来了,能杀几个是几个,先惹毛叶库,再惹毛三皇子,他俩互相记仇,迟早都要开撕的。
老三与老七本是同根生,可惜却生在了皇室,那么兄弟二人总会走到这一步的。
……
这日,水云坊镖局接了一票寻常生意,他们虽是戎狄三皇子的人,但镖局若要维持日常开销,该接的生意还是要正常去接。
与此同时,小七忽然转了心意,应下了英国公府这门亲事,唐国忠闻言大喜,可惜他并不知道,这只是另一场戏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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