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狐堂有十余个弟兄盘踞在汴京,听从江沧差遣。当初,江沧比曹静和跟唐玉早一步来到汴京,便提前安排了七八位灵狐堂弟子在汴京分散开来,置办铺子,以便自己日后行事。
曹静和带着黄谆离开普济堂以后,黄谆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曹娘子,咱们现在去哪?”
“先去钟楼街!你记着,这几日一定要叫我祖母!”
“是!”
钟楼街是汴京城里一条狭长的街道,街道两边虽也有不少铺子,但地面尚未重新修整,上面的青石砖还遗留着战乱时破碎的痕迹,马车走在上面十分颠簸,又因路面狭窄,不好错车。
因此,钟楼街沿街铺面的生意并不好,许多人都将这里的铺子转让了出去。戎狄刚投降那会儿,钟鼓街的铺子甚至连一家都没有了,一度成为“鬼街”。
直至后来各大商贾相继来京做生意,才慢慢有人在此买下铺子,重新开店。灵狐堂的几个人便在江沧的指引下,陆陆续续收购了这里的铺子,有的在经营茶棚,有的在经营粮油店,还有的则开了面馆或是小酒馆。
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总会有吃喝的需求。他们经营铺子自给自足,也可省去灵狐堂本就不算充裕的公中份例。
而曹静和所说的地方,就在迎春小酒馆后面的巷子里。
那是一进的小院子,到处都破破烂烂的,窗户还透着风。没有洗澡的地方不说,茅房里的一角还堆积着风干的粪便……
曹静和观望了片刻,心下骂了江沧一通——大哥居然让她住这!
算了,算了。
曹静和暗暗安慰着自己,江沧毕竟帮她弄到了唐玉的药,她此刻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直至把黄谆送到叶库身边才是。
深吸了一口气,曹静和硬着头皮走进屋里,躺在并不舒坦的木板床上,又让黄谆去厨房给她煮点疙瘩汤喝。
前头的迎春小酒馆就是灵狐堂的人开的,他们早已按照江沧的吩咐把小院布置妥当,在里面存放了米面粮油,锅碗瓢盆,还有被褥、柴火等等,一眼看去便是长期在这过日子的。
但是,叶库的人盯得紧,曹静和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扮演黄谆的祖母,后续必定还有更多任务需要她来完成,她得赶快回去。
所以,江沧给曹静和出了个冒险的主意,学母亲大人当年那招——死遁。
这于曹静和而言倒不是难事,毕竟她的小药瓶里还有建章宫配制的假死药,但关键在于假死药是有风险的,倘若两日内不服用解药,假死也就成真死了。
曹静和把解药给了唐玉,叮嘱他记得去约定好的地方挖坟,及时给她喂下解药。唐玉十分谨慎,还专门提前绘制好了地图,生怕自己挖错了坟。
可尽管如此,曹静和还是不放心,她心中忐忑极了,要知道,假死药一旦吃下,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权托付于他人之手了。
毕竟唐玉需要在两日内躲避开叶库的眼线,再找到她的坟,再把她挖出来,再开棺,然后再给她喂下解药。
莫说是这一连串的操作,便是要唐玉拖着那副半死不活的病体从平桥街来到郊外的坟地都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更何况还要挖坟。
挖坟,可是个体力活,真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干盗墓的行当的。
可是由于时间紧迫,曹静和未来得及与唐玉计划出周全之策,便接到了长孙延昆的消息,不得不离开米糕铺子赶快行动起来,彻底把“身后事”交给了唐玉。
就在曹静和躺在木板床上茶饭不思之时,唐玉也一样躺在自家床上茶饭不思。
他在想怎么救她。她在想他怎么救她。
首先,陈平、袁乔等人肯定是不能直接参与进来,他们都只是铺子里的普通伙计,这种事一定不能泄露给任何人。曹静和这次离家,唐玉也只是对他们说,掌柜的去娘家住几天。
但是,说起曹静和的娘家,唐玉忽然就有了主意。曹守拙可是答应过他们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要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他既然一心想抱孙子,自然不会对女儿不管不问的。
这么长时间没见老丈人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胖了。
太胖对身体不好,挖坟就是个不错的活动方式。
……
之后的两日,黄谆便一直在钟楼街的铺子里做零工,早上去茶棚烧锅,中午去酒馆跑堂,临近傍晚又去粮油店扛大包。当然,这些店都是灵狐堂的弟兄们开的,若是真有陌生的面孔前来打听,自有人为黄谆遮掩。
至于曹静和,她这几日的状态是一日“差”过一日,自打到了钟楼街,她便让黄谆放出话去,说普济堂的神医也救不了自己,自己快不行了,怕是没几日了。这样的消息,很快就被叶库的人听了去。
叶库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老太婆一死,这小子就没有了依靠,他一个人没家没院的,刚好能为己所用。
终于,曹静和的死讯如期传来。
叶库闻言,竟假惺惺地跑去哀悼,还说是自己在附近谈生意,偶然听到了黄谆祖母的死讯,特来祭拜。
但那时,曹静和尚未入棺,黄谆也知道,叶库是想亲眼看着曹静和入棺,确认她真的死了。
面对叶库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黄谆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一定要挺过去,只有挺过了这一关,他才能顺利到达叶库的身边,为舅舅探取到情报。
为了让自己哭得再真情实感一些,他逼迫着自己去想母亲去世时的场景,那是藏在他内心深处长久以来不愿去触碰的伤痕,但是今天,他需要这份哀痛,需要这些泪水。
终于,叶库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请他入府为自己做事,黄谆闻言,却故作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位戎狄的七皇子,并没有即刻给出答案。
叶库见状,也便耐着性子,只在一旁闲闲而立,他知道,像黄谆这样聪明的孩子,必定是识时务的。
果然,黄谆思虑了良久,终是应了下来。
因他家中已无其他亲人前来吊唁,只一日便将祖母匆匆下葬,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李,跟着叶库的人走了。
此时,距离两日的时间还有不到五个时辰,但是天黑还早,唐玉尚不能行动,只能万分焦灼地等着。
终于,暮色四合,天边一点点阴沉了下来。这晚,如丝般的微雨下个不停,纷纷扬扬地落在草木上,虽不见水洼,却又处处潮湿一片,让人莫名地心绪烦忧。
不多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胖老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驾着一辆靛青色的小马车出了城。
因汴京城没有宵禁,春天也不甚冷,即使下了微雨仍有不少人出门,胖老头的马车在街道上平稳地穿行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郊外。
周围的马车渐少,行人渐疏,很快,便只有胖老头的马车还吱呀吱呀地往更荒芜的地方驶去。
依照民间习俗,祭奠逝去的亲人多在清明之前,翌日便是清明了,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再往老林地里去了。
当然,“盗墓者”除外。
见周围彻底不见了人影,胖老头难免有些害怕,忍不住往身后的马车里看了看,声音颤抖地说:
“爱婿啊,你身子还好吗?你要是没事儿,麻烦你吱一声……”
“岳父大人,我还好。”
唐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声音虽虚弱,可到底是此刻曹守拙周围唯一的活人,曹守拙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爱婿啊,你跟静和实在是胡闹!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我商量商量?我还指望着你俩让我抱孙子呢!你们俩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会是传说中那种混迹江湖的贼公贼婆吧?”
“……”
唐玉一整个无语,但他倒是反驳得很快:
“岳父大人,静和不是都跟您说了吗?戎狄入侵时她没能逃走,便一直在宫里做事,谁家江洋大盗在宫里偷东西呀?”
“那可不一定,她从宫里往外偷,你在外边接应拿去卖,这不正好吗?”
不是……谁家好爹不想女儿一点好啊?唐玉默默把头缩了回去,不想再搭理曹守拙。
谁知,曹守拙却喋喋不休道:
“我可告诉你,我的宝贝闺女要真是醒不过来了,你就得改姓曹,以后给我养老送终!”
说着话,二人终于来到了老林地。这里立着大大小小的坟,有的一看便年代已久了,有的则是新坟。
唐玉按照此前绘制的地图,带着曹守拙找到了曹静和的坟。这一路上,唐玉一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唯恐有人会跟上来。在确认周围没有异动后,唐玉连忙冲曹守拙说:
“岳父大人,辛苦您快些动手吧!”
此时,还有三个时辰。
曹守拙一手扶着铁锹,一手叉着腰,问道:
“爱婿,你确定是这?明儿个便是清明,老子若是掘了别人的坟,只怕折寿啊!”
“岳父大人放心,不会有误!”
曹守拙见唐玉如此笃定,便抡起铁锹开始掘坟。
因新坟土松,并不算难挖,而曹守拙虽然肥胖,却是个灵活的胖子,素日里还爱打五禽戏,拳法虽不怎么样,可到底是有点力气的,不一会儿,一座新坟就被掘平了。
唐玉见状,便蹲下身来跟着曹守拙一起刨土,直至露出里面的棺椁。曹守拙救女心切,主动跳下坟坑,拿出起钉锤将棺椁四角的钉子起了出来,又装模作样地提了一口气,冲唐玉说:
“爱婿,看你老丈人给你表演一个内功推棺盖!嘿——呼——哈!”
唐玉本想静静地看着曹守拙装蒜,谁知啪的一声,棺盖竟真的一下就被推开了,可曹守拙却因用力过猛,一头扎进了棺材里。
原来,江沧手头一向紧巴,银子不多,反正妹妹又不是真死,没必要厚葬,所以他根本不会舍得让黄谆买什么好棺材,以至于连棺盖都是空心的。
曹守拙白使了那么大力气了。
然而,当曹守拙抬眼看到棺里的尸身时,竟顿时脸色煞白,发出一声惨叫:
“啊——!我的个娘嘞!爱婿,快快快快快把我拉上去呀!要了老命了啊!”
“怎么了?”
“挖挖挖……挖错了,这是别人家的坟,里边是个老太太!这可怎么办啊?造孽啊,完犊子啦!”
唐玉心下一沉,连忙探身往棺椁中看去,可他却忽然微微一笑,纵身跳入坟坑,抬手便将尸身脸上的假面连同银发一起撕了下来。
面皮之下,是曹静和的脸。
曹守拙看得呆了呆,连眼睛都顾不上眨了:
“这……这这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还两副面孔呢!”
“远不止两副。”
唐玉心平气和地说着话,便从怀里取出解药,给曹静和喂了下去。
还好,总算是赶在两日之内把解药给她送进了嘴里。
然而,就在唐玉刚想把提着的心放下时,却忽然觉察到周围有脚步声传来。他心头一惊,连忙抬手冲曹守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曹守拙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老林地里传来:
“你们果然是来了这里。我不在中原多年,只知中原有清明前祭祖的习俗,竟不知何时又兴起清明前掘坟的习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