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夜市上的人渐渐散去,这是汴京城短暂的静谧时光,街上人丁稀少,但不出一个时辰,早市便又会陆陆续续开始上人了。
这个时候,有人刚刚准备睡去,也有人马上就要醒来。
一个黑影迅速地穿过人迹罕至的巷子,借着天亮前的夜色,腾起身形翻进了院子里。
唐玉已在靠近房门的外间等候多时,待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连忙将门打开,把曹静和迎了进去。
脱下身上的夜行衣,曹静和麻利地将衣物与帷帽藏好,这才打开包袱里的网兜,取出从沟渠里打捞上来的树叶,用火钳子夹着,将其在地上一字排开。
唐玉已经点上了一盏烛灯,小心翼翼地举着烛台,朝着树叶照去。那不是一般的树叶,树叶上有着形状各异的破洞。曹静和低声道:
“这些叶子全都破了,可是如今正是草木生长之时,叶子并不该枯化,这上面的破洞可能是人为剪出来的,朱思淼想来是要借此传递消息。”
唐玉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一片叶子,前后翻转着看了看,说:
“这些破洞的形状十分规整,你的猜测应该是对的,这定是一种符号,用来传递某些消息。”
“但这些符号也并不是戎狄的文字。”
“的确不是。”
唐玉沉声道:
“我怀疑这是戎狄卜卦用的神符。”
“神符……”
戎狄王庭不信道教和佛教,他们心中有自己信奉的天神,朝中还设有司掌占卜与卦象的官职,俗称大巫师。
大巫师占卜时总是会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卦符,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全凭他一张嘴说得有板有眼,但戎狄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没有不信的。
唐玉顿了顿,站起身来冲曹静和说:
“静和,你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里间,唐玉把烛台交给曹静和,让她帮忙照着亮,自己则从床下拉出一个大箱子。
这是他们从长安来汴京时曹静和打包的一些重要的东西。当时,唐玉伤势较重,几乎是个半死人了,但他的脑子还是在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甚至临走前又垂死病中惊坐起,非要曹静和回去把她写的那本戎狄字录带上。
曹静和虽然骂骂咧咧,但也照做了。
唐玉在长安卧底时,为了更快地融入戎狄,一直在自学戎狄文字。而曹静和是建章宫精心培养的细作,已经学了多年边塞诸国的文字,她便用闲暇时间把自己学会的戎狄文字与汉字写成对照表,形成了这样一本戎狄字录。
这本书里包含了戎狄文字里的大部分常用字,甚至还有大巫师卜卦用的神符。卧底的那几年,唐玉很珍惜这本书,每日翻着看一看,学一学,这也让曹静和十分有成就感。
唐玉的出身比她高很多,虽然那时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可曹静和却本能地想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希望自己褪去细作的身份后,在唐玉心里的形象不仅仅是一个小宫女,而是一个博学多识的女子。显然,唐玉是认可她的。
唐玉一直谨记恩师王贤的叮嘱,他要与曹静和互相配合,互相掩护,各取所长,弥补各自的不足。曹静和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建章宫最出色的细作,并非一个平平无奇、出身商户的小宫女。
当初去汴京时,曹静和生怕带上那些和戎狄有关的东西会被当成戎狄人或者是大周的奸细,本不同意将其带上,但唐玉却说那是她的心血,不该丢掉,并称自己会妥善保管好,不会给曹静和添麻烦。
没想到,如今还真的用上了。
唐玉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了那本已经蒙灰的戎狄字录,曹静和举着蜡烛凑上前去,唐玉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翻开了泛黄的纸张。
那上面的神符在最后几页,并不算多,当初在建章宫时,大家主要学的是文字,对于神符也只是看一看,并不了解其含义,曹静和也是在与戎狄的贵妇们相处时一点点学着辨认神符的,每次都趁着记忆深刻的时候赶紧写进这本字录里,以免日后会遗忘。
比如说现在,他们都遗忘得差不多了。
唐玉拿着字录重新回到那堆叶子的旁边,一一对照查看着,有些符号并不在曹静和的记录中,他们便只能先跳过去,再找下一个符号。
最后,二十三个符号里只有十二个能查到,意思大概都是悔过书、王庭、忏悔之类的,但还有至少一半符号是他们查不到的。
唐玉仔细想了想,暗暗推测道:
“这可能是朱思淼的求救。他应该是想让自己的暗卫帮他给戎狄王庭送去悔过的告罪书,向自己的父皇陈情,承认自己的过错并说明如今的处境,然后通过打感情牌让戎狄派人来救他,而不是把他当成一颗废棋。”
这样的举措也确实符合朱思淼如今的心境,只是,告罪书在哪,他都写了些什么呢?
曹静和看着地上的一堆树叶,喃喃道:
“难不成这些树叶就是告罪书,一些关键的内容都在咱们看不懂的那一半神符里?”
“不,这般草率,不太像朱思淼的行事风格。他这个时候若是连一封像模像样的告罪书都送不出去了,他父皇只怕会更加瞧不起他,也自然不会愿意保他。”
曹静和闻言,却有些不解地说:
“可如今整个朱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皇上虽没有拆穿朱思淼的身份,也得在百姓跟前做做样子,毕竟他还担了垂涎皇妃的罪名。这个时候,朱思淼怎么可能送出一封正儿八经的告罪书,他能送出这几片叶子已是险中求胜了。”
但唐玉却摇了摇头,笃定道:
“我猜,他在刺杀前就一定做好了两手准备。倘若刺杀成功了,他自有一番说辞,倘若刺杀失败了,他便还有另一番说辞。他一定是早就把告罪书提前写好藏在了府外什么地方,以便自己失败后可以通知暗卫们去取,寄往塞北。”
“那他为何不提前告诉自己的暗卫,告罪书藏在什么地方,非要等到自己出事了,才想尽办法地通知暗卫们去取?”
唐玉沉默了一瞬,忽然看向曹静和,笑着说:
“你忘了?戎狄王庭十分信奉正向信念一说,只要他不把告罪书提前说出去,他就不会输。”
戎狄王庭对正向信念的信奉已经达到了一种近乎荒唐、愚昧的地步。每次打仗之前,他们都会提前准备好庆功的东西,绝不会去准备处理尸体的场地。他们认为只要不做这些准备,就一定不会输,所以每次打仗归来,他们都是手忙脚乱。打赢了还好,打输了则是群龙无首,连给伤员救治的帐篷都是临时搭的。
戎狄在继续南下妄图吞并中原的后几年之所以节节败退,除了连年征战劳民伤财、粮草匮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从不去做战败后的准备,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尸体没有人及时处理,最终疫病肆虐,使他们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这种愚昧,曾在戎狄侵占长安后被汉臣们极力地否定过,在汉臣的影响下,他们也慢慢学会了做两手准备,只是一个人从出生就认定的道理不是那么快就能转变的,戎狄王庭一边不断地汲取汉人的优良经验,一边又害怕彻底被汉人同化,他们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中的正向信念。
只要我不说出去我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我就一定不会失败。
唐玉认为,朱思淼现在就是这种心态,不到真正失败的那一日,他不会提前告诉任何人自己准备好了告罪书,等什么时候真的失败了,他再绞尽脑汁地去通知暗卫帮他把告罪书送到戎狄王庭。
因此,唐玉坚信剩下的几个符号应该就是在指引着戎狄暗卫去取那封告罪书的,那些神符的含义一定就是藏着告罪书的地方。
如今,山鬼正在想尽办法地把戎狄七皇子诓到汴京来,七皇子到底能不能来,取决于戎狄皇帝对汴京的形势到底是什么态度,而朱思淼的这封告罪书可能起到一个很关键的作用,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会很大程度地影响戎狄皇帝对汴京形势的判断。
这封告罪书到底能不能送到戎狄王庭去?需不需要他们在里面做些手脚?或者索性送出一封假的?这些都需要他们先看过这封告罪书后,才能请山鬼去定夺。
怎样才能找到这封告罪书呢?唐玉再次看向那几片树叶,陷入了沉思。
可偏偏就在这时,唐玉的体内忽然传来一阵绞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伸手撑住了地板。
“唐玉!”
曹静和连忙扶住了他。
他们在郊外佯装踩踏的那日,唐玉吹了很久的风,虽说春日里总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郊外的风到底“野”多了,唐玉受了寒,催发了体内的余毒,回来后,已经发作了一回了,如今这是第二回。
“唐玉,你怎么样?快回去躺着,我去给你端药!”
曹静和搀起唐玉,将他扶到床上,又转身去把树叶收起来藏好,这才赶忙去给唐玉端药。
药是熬好的,一直温在炉灶上,为的就是他余毒发作时能随时服用。
第一次发作后,曹静和就带唐玉去普济堂看了郎中,还好发作得不严重,长孙延昆给唐玉施了几针,没有让余毒继续扩散下去。
只是这余毒一旦被唤起,不发作个三五回是消停不下去的。
唐玉发作的时候,体内仿佛有毒蛇猛兽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疼得直流虚汗,却每次都强撑着不让自己叫出声,之前把床单都生生扯破了,药也喂不进去。
上次,曹静和怕他挣扎得厉害会不慎打翻药碗,就拿腰带强行绑了唐玉的双手,自己含了药,嘴对嘴地硬生生给他喂了下去。
唐玉一开始还很害羞,可曹静和事后却直言,他此前病重昏迷的时候就十分不好喂药,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嘴对嘴喂的,只不过之前没告诉他罢了。
这次发作,曹静和也准备按部就班,先把人捆上,再含了药喂他,可是就在她转身去拿绳子的时候,剧痛难忍的唐玉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可疑的动静。
他的意志力太坚强了,即使痛得浑身战栗,却还是凭借着敏锐的听觉发现了屋顶传来的脚步声。
不好,难道是有人跟上来了?
此时,曹静和的心思都在唐玉身上,根本没有留意外面的异样,她一边捆着唐玉,一边唠叨着:
“让你不要去,你非要跟着我去,现在好了……”
唐玉心里一阵发慌,她可不能再接着说了,再说就露馅了,外面有人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玉想伸手捂了曹静和的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被她捆得结结实实了。
“行了,还想挣扎?快躺好,我给你……唔……”
情急之下,唐玉忽然大着胆子倾身上前,以吻封口,彻底堵上了曹静和叭叭叭的小嘴儿。
房间里一瞬间的安静,让房顶传来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可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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