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仪式虽被一些“插曲”打断,但皇上皇后还是沉着冷静地完成了最后的犁地播种,这才回了宫。
很多百姓只看到有人刺杀皇上,却并不知道是朱思淼跟淑妃密谋的。
那天,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就是一支暗箭射穿了其中一辆马车,巧的是皇上不在那辆车上,而朱大人受到了惊吓,头疾发作,皇上与淑妃从马车里走出,朱大人疼痛难忍,找淑妃求药。皇上大惊,这才发现淑妃与朱大人的“奸情”。
原本是敌国细作伙同本国皇妃的刺杀案,竟被百姓们稀里糊涂地传成了一桩大臣与皇妃的“苦恋”。至于是谁要刺杀皇上,似乎没有人十分关心。
百姓们苦得太久了,他们不愿再去想那些残忍的事实,只要皇上没死,大周就不会亡,刺杀既然失败了,那就是天佑大周,大周永远不会被灭国。所以,他们本能地去关注一些有趣的稀罕事,比如说皇妃与臣子有染,仿佛这样就能短暂地消除掉皇上遇刺给他们带来的恐惧,消除掉他们对戎狄卷土重来的恐惧。
淑妃与朱思淼的事,很快就在坊间传疯了。
这等有辱皇室威严的事情,按理说不该任由百姓们传成这样,可是贺怀君却暗示皇上,不必从中运作去阻止谣言,大可将错就错,就当是意外发现朱思淼垂涎淑妃。至于那支暗箭,对外只说是远处打猎的猎人不小心射出来的。
皇上原本十分不解,可待贺怀君向他解释清楚后,他终于明白了谍者们的这番用心良苦。
贺怀君说,如果他们直接戳穿朱思淼是戎狄三皇子的身份,让百姓们知道戎狄已经把手伸到了汴京,那么坊间定会民心散乱,百姓们恐惧不堪,逃的逃散的散,到时候泱泱大国便会陷入自乱阵脚的境地。
倘若以这桩荒唐的风流韵事结案,把刺杀悄然粉饰成一场误会,也便不会让百姓们心生恐惧。
最重要的是,不戳穿朱思淼的身份,朱思淼就永远不知道皇上到底有没有发现他是戎狄的卧底,只要朱思淼的身份还没被揭穿,只要他还没被大周杀害,戎狄王庭就不会立刻撕破脸皮再度发起战争。
玉川城的百姓们饱受疾苦,如今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摧残了。他们这些皇族在中原安居乐业,却不能不顾边塞百姓的死活。
此时,山鬼已经想办法与戎狄七皇子取得了联络,进一步获取七皇子的信任,骗他主动请缨来汴京辅助他三哥成事。这招虽险,却也自有妙处可言。
首先,朱思淼这个三皇子来汴京卧底,势必会带自己人过来,汴京还有多少戎狄暗卫,单凭他们自己很难摸清,所以他们需要再引一位戎狄皇子过来。七皇子与三皇子为了争夺功劳,谋求太子之位,早年就有剑拔弩张之势,日后在汴京也难免会自相残杀,让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更容易迅速消耗掉戎狄在汴京的势力。
其次,七皇子与三皇子都是戎狄骁勇善战的勇士,十分擅长指挥作战,倘若把这两员大将都扣在了汴京,戎狄的战斗力就会大大衰减,更何况一次扣押两位皇子,足以为质。任凭戎狄王庭如何折腾,也总要想一想皇子们。
戎狄皇上的儿子再多,出类拔萃的也就那么几个,三皇子略草包,七皇子可是人中翘楚。
山鬼在长安卧底时,曾是七皇子的汉文先生,教授其中原文化。七皇子十分喜欢这位先生,也很信任他,而山鬼也自然看到了七皇子的才干,坚信他在戎狄皇帝心中的地位不一般。
他不怕引狼入室,他只怕戎狄王庭不舍的放七皇子这头小狼过来。毕竟,他与贺怀君早已做好了请君入瓮的局,只等“君”来。
……
永巷,密室。
烛火昏黄,人影稀微。
墙上的两道影子随着烛光的跳动晃晃悠悠,可映出影子的两个人却纹丝不动,只互相注视着对方。
跪着的淑妃,站着的皇上。
她眼中幽怨,他神色哀痛。
“你这般,只是为了报复先帝吗?”
皇上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梁淑妃真的会因为仇恨便把刀子捅向了自己人。
“不然呢?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真心想做你的女人吧?你对我的好,对我的抚恤,对我的关怀,在我的眼里都无比的恶心!”
淑妃霍然起身,她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想再跪皇上,一旁的寇公公见状,连忙上前欲阻拦,唯恐她行刺,可皇上却抬手制止了寇公公,只沉声道:
“爱妃,梁将军的牺牲虽是先帝的过失,可导致他牺牲的根本原因是戎狄的进犯与掠夺,而并非先帝!”
“可他是害死我爹的直接原因!若非他沉迷丹药,不理朝政,我爹上书的一封又一封玉川告急的军报怎会被埋没?我爹又怎会以身殉城?我爹在玉川骨枯黄土,你却在汴京歌舞升平!你告诉我凭什么!”
淑妃后退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指着皇帝,摇摇晃晃地笑着说:
“戎狄踏破玉川,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全家都死了!可凭什么你们都还好好活着!凭什么大周还好好的!我要你们都死,你们都去陪我的家人,我要让这泱泱中原给我全家陪葬!”
淑妃忽然冲上前去,她伸出手紧紧抓住皇上的衣襟,一字一句地挖苦道:
“你凭什么继承皇位?你难道不该死吗?你能登上皇位都是因为你的无能,你的卑微,你太不被重视了,连戎狄都想不到王贤会选你当皇位继承人!你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守住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吗?这个残败的朝堂已经从里到外地烂透了!你注定也是个亡国之君!我诅咒你!我死也会诅咒你!”
淑妃近乎疯魔地撕扯着皇上的衣襟,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皇上的胸膛,她太知道皇上的软肋了,也太知道皇上的痛处了,她就是要拿捏住他自卑不自信的弱点,让他今后的每一日都感到惶恐和不安。
她心里不好受,她便不想让任何人痛快。
寇公公已眼疾手快地上前拉开了淑妃,皇上被寇公公挡在身后,藏在长袖之下的两只手已用力握紧了拳头,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用力,就可以掩饰住内心的惶恐与怯懦。可他很快就发现,他越用力,身体便颤抖得越厉害。
淑妃见状,笑得愈发张狂起来,她像一个疯子,又像一个看着小丑的客官,伸手在皇上周围转着圈地指指点点。皇上很想抬脚就走,可他知道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需要正视自己的弱点,直面自己的不足。
皇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颤抖的身体平复下来。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掰开了他攥在一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掌心。
他一怔,浑身的战栗都止住了。睁开眼来,入目便是皇后温柔平静的面庞,她像从前无数个日夜那样牵着他的手,如一潭平静的清泉,令人心中顿觉畅然。
“爱后,你怎么来了?”
他已经冷落皇后太久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她。皇后只笑着望着皇上,然后转身看向淑妃,无比淡定地说:
“淑妃妹妹,这世上被戎狄害得家破人亡的并非只有你,因先帝的过失而无辜牺牲的也并非只有你的家人,倘若人人都把矛头指向自己人,你不觉得这正合了戎狄人的心意吗?”
“合他们的心意?你以为我是在帮戎狄吗?呸!我是想看你们不能如愿!我是想让所有人都体会一番我的不幸!”
淑妃恶狠狠地瞪着皇后,皇后只平静地回望着她。当你讲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也就没必要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地一直去规劝了。皇后语气平和地说:
“好!你既然想诅咒我大周不得安宁,诅咒陛下成为亡国之君,那我就不让你死,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有人十二个时辰看着你,我会让你睁着眼睛看着,看着我大周是如何一点点光复的!”
皇后虽同情淑妃,却也不可能任由她这般任性妄为。无疑,她是朝代更迭的洪流下被抛弃的一粒细沙,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她所有的恨都合情合理,她所有的报复都理所应当,可她却独独找了一个错的宣泄口,妄图取天下人的性命来对抗这世道的不公。
这怎么可能呢?天下人又有什么错呢?
帝后抽身离去,身后沉重的铁门关闭,又被上了一道重锁,淑妃将被永远幽闭于此。她仍是皇上的淑妃,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
夜色笼罩,永巷的长街显得愈发凄凉起来。皇上缩着脚步,缓缓跟在皇后的身后,他想对皇后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看上去平淡如常,对他此前的怀疑和冷落没有丝毫的抱怨,他甚至觉得连道歉都像是徒劳的。
终于,皇后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来望着皇上,缓缓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被淑妃撕扯坏的衣袍,只道:
“陛下什么都不必说,臣妾是皇后,享得了尊荣,也便担得起风浪。臣妾不觉得委屈。”
她转过身,欲继续向前,身后的皇上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微凉的皓腕,惭愧地说:
“可是国舅告诉朕,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你当着他的面,流了很多很多的泪。”
“……”
身为国舅,贺怀君不可能去指责自己的皇帝妹夫,可是作为兄长,那短短一句话便是他对妹妹拼尽全力的维护。
皇后并没有去解释什么,只抬起头来继续向前走去。
倾城薄雾在身后散开,一钩弯月斜挂苍穹,清冷的月色如水般洒落到永巷里,也洒落到汴京城的街道上。
宫外的朱府已被禁军软禁起来,阖府上下连只苍蝇都别想进出,可朱思淼却总有办法把消息送出去。
朱府西南角有一个小洞,连通着外面的一条臭水沟,据说那个洞是从前朱府里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挖的,为了用这种方式把从主子那里偷来的值钱物件偷偷运出府,让家人拿去卖了换钱。
后来,朱万全发现了这件事,就把洞堵上了,但曹静和最擅跟踪打探,她早就看出,自打朱思淼回来后,那个洞就悄悄地再次出现了。
子夜,周围静得吓人。几片树叶从洞里被送出,沿着沟渠漂向了远处,不多时,一个黑衣人出现在沟渠边,用网兜子将树叶打捞了上来,赶忙趁着夜色溜走。
他尚未走出百步,便有一道暗器从黑夜中射出,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传来,那个黑衣人瞬间便应声倒地。
一个矫捷的身影从房顶一跃而下,顺走了网兜子里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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