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新修的宫殿虽然朴素低调,但临近新年,也是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目所能及之处皆焕然一新。
皇上低调了这么多年,也是想借着戎狄投降后的第一个春节好好操办一下,在民间多搞几场灯会、年会,让百姓们乐呵乐呵,也能向戎狄彰显一下大国风范。
但还有一件事,是皇上一直在担忧的,那便是失窃的细作花名册——他至今还没有查出到底是谁偷走了这本名册,他身边的奸细到底是不是和戎狄有什么密谋。
还有朱思淼,他被女刺客绑架那晚,曾说自己是为了荣华富贵冒充了小鸥,一路暗中追踪的秦川听得一清二楚。可他真的只是为了泼天的富贵吗?
看似风平浪静、热闹繁华的汴京城,到底还暗藏着多少危机,皇上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这晚,皇后省亲回来,给他带来了贺怀君的亲笔信。
“这是国舅所写?”
皇上心中有些小小吃惊。说起贺怀君,他多少有些愧疚。
几年前,他刚被选为皇位继承人时,王贤并没有昭告天下,就是怕他再像燕王那样,被埋伏在朝臣中的奸细害死。王贤只告诉他,自己会为他扫平所有障碍,扶他坐上龙椅。
那时还是临川郡王的他,听说王贤把自己唯一的孩子王真送去了塞北,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去做什么,但是他知道那里一定很危险。王妃贺知君明白他内心深感不安,眼看着这么多人为自己铺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贺知君跟兄长贺怀君商量了一下,由贺怀君请命去塞北,辅助王真。这样也好显得他们临川郡王府出了一份力,不能光让王贤一个人牺牲。
王贤倒是答应了,但是临川郡王却更愧疚了,他觉得他现在既对不起王贤,也对不起贺家。
如今,他已登基称帝三年,王贤也已过世,可王贤并没有告诉他王真与贺怀君的下落,他们更不知道贺怀君已秘密在汴京潜伏多时。
皇上打开贺怀君的亲笔信,那是写在一张绢布上的,绢布上还有一圈粗糙的线头。贺知君省亲的那件常服是贺家进贡的,制好后一直在府中珍藏着,贺知君猜想,兄长贺怀君可能是偷偷潜回了贺府,把绢布缝到了她的凤袍里。
他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不敢轻易现身。
结果,皇上和皇后都没想到,贺怀君送来的消息竟是关于失窃的细作花名册。
贺怀君说,花名册已被送往塞北,皇上身边必然有戎狄的细作,如今这本花名册已经被王真设法拦截下,但王真也会因此暴露。现在王真正在赶赴汴京的路上,为了防止戎狄发现后追上来,他不敢走大路,只带着几个心腹在山间小路里前行。此外,朱思淼身份有假,据山鬼所报,真正的小鸥已经牺牲。
皇上没有想到,贺怀君在王贤病逝前就偷偷潜回,见过了王贤,但却一直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始终藏在暗处。
如今,皇上身边危机四伏,明着有朱思淼,暗里还有盗窃花名册的那位。贺怀君说,王真暴露后,他也就跟着一起暴露了,他们在塞北盘踞多年,很多戎狄人都见过他们。贺怀君担心汴京埋伏的戎狄细作会认出他,所以一直不敢公然现身。
他此番来信,也是让皇上务必小心谨慎行事,提防身边人,千万不要在除夕国宴上出什么事。
得了贺怀君的书信,皇上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细作花名册被王真截住了,他也终于又有了贺怀君、山鬼等卧底的消息。忧的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的身边埋伏着戎狄人,朱思淼也极有可能就是戎狄的奸细。
想到王贤已逝,而自己身边又危机重重,年轻的皇帝忍不住担忧起来。贺怀君在信中甚至都没有提山鬼到底是谁,想来也是怕这封信落入奸细手中,害山鬼暴露,山鬼如今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贺知君明白皇上在想什么,他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惶恐地坐在龙椅上,他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担心自己不能力挽狂澜,更担心自己辜负王贤和百姓的厚望。
他怕的不是被身边埋伏的奸细杀死,而是怕自己死了以后又导致大周陷入一片混乱,使戎狄卷土重来。他不肯让好不容易夺回的江山再次落入贼人手中。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至今埋伏在暗中的勇士们不得现身,他还等着有朝一日为他们正名,为他们书写功绩。
“皇后……”
皇上握住贺知君的手,悲切地说:
“你告诉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朕严防死守,还是会有奸细被送到朕的身边,到底是谁,到底会是谁呢?朕把花名册藏在匾额后,只有朕一个人知道,怎么会失窃呢?”
贺知君明白,皇上急于重整山河,却不幸又遭到戎狄的“痛击”,他现在可谓又急又恼。贺知君是了解自己的丈夫的,在被选为继承人之前,他只是一个富贵闲人,吟诗作赋,提笼架鸟,有时还会带着她泛舟湖上,莲间嬉戏。
他从未把家国大任担在肩上,他只是一个不受重视也没有人关注的皇室宗亲。
就是因为太过人微言轻,所以连戎狄人也没有关注到他,由他来当皇位继承人是最稳妥的。
就这样,一纸密诏把临川郡王调来了汴京,他们在汴京被保护得很好,所有朝务大事都由王贤和几位老臣操持,王贤在时局最乱的时候帮他扛下了所有,还背上了把持朝政的骂名。
那时,没有人知道新的皇位继承人已经进入汴京,连戎狄都以为大周彻底完了,只剩一群老臣还在这硬撑着。直到战事迎来转机,埋伏在大周朝臣中的奸细被揪出,局势好转之际,王贤才忽然昭告天下,请临川郡王登基称帝。
扶上马,送一程。王贤在他登基后又辅佐了他三年,直至戎狄彻底宣告投降,这位为大周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国之重臣终于倒下了。
王贤的病逝给了新帝沉重的打击,而名册的失窃更是雪上加霜,让新帝一蹶不振。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他配不上王贤这样的良相,更配不上在边塞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他甚至一度生出退位的念头。
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已经千疮百孔的大周再经不起任何重创了。
贺知君紧紧地握着丈夫的手,安抚道:
“陛下,臣妾会一直陪伴在您身边的,您不是一个人在扛着这些压力。欲戴皇冠,先承其重,您的皇冠很重,臣妾的凤冠也很重,你我夫妇一体,臣妾一定会想办法帮您揪出身边的奸细!”
皇上与皇后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国舅贺怀君在塞北蛰伏多年,如今又负重前行,有家不敢回。皇上心中本已十分内疚,听到皇后这样说,愈发羞愧难当。
他要让自己振作起来,立刻马上。
“对,我们要自己找出奸细!朕一定不能倒下,朕不会!朕必须活着,朕要让戎狄人睁开眼睛看着我大周是怎么一点点爬起来的!”
从现在起,他要认认真真复盘着王贤去世后的所有细节。从王贤把花名册交给他开始,再到花名册失窃,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到底还有哪些人可能拿到花名册。尤其是他把花名册藏在匾额后面的时候,明明在场的只有他一个人,到底是谁看到了花名册在匾额后?
难不成全凭猜测碰运气吗?
……
就在皇上苦思冥想之时,在朱府里休养的朱思淼也在苦思冥想。
皇上虽然已经不帮他找那个女刺客和她的同伙了,但是他一直暗暗派自己的人在城中以及附近郡县搜索。
此时,肥头大耳的朱思淼正坐在桌旁,一只脚翘到凳子上,两只手抱着东坡肘子,吃得满面油光。
而朱万全则卑躬屈膝地站在房间中央,低着头一副随时等候差遣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个老子,倒像个孙子。
朱思淼吃饱喝足后,用帕子粗鲁地抹了抹嘴,又把沾满油花子的帕子丢到一旁侍女的脸上。侍女不敢吭声,只能把帕子接住,带出去准备清洗。然后又有侍女端来水盆,朱思淼开始“翻江倒海”地洗手,把水溅了那侍女一身。
朱万全已经在这站了半个时辰了。他没想到朱思淼起得那么晚,竟然在半上午才吃早饭,确切地说是早午饭,吃的还是肘子。
朱思淼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不管朱万全说什么,他都装看不见,装听不见。朱万全看出来了,朱思淼生气了,他在故意晾着他。
终于,朱思淼收拾好,这才拍了拍肚皮,站起身来,继续吩咐道:
“去给我准备午膳,鸡鱼肉蛋要齐全!”
下人们退出去后,朱万全这才舔着脸上前凑过去。方才那些侍女都是朱思淼带来的人,他不好多说什么,待侍女们退出后,朱万全才小心翼翼地劝道:
“你重伤初愈,不宜过度大补,不然身体受不住的。我听说你近来腹中积郁,排泄不畅,想来是食荤过多,不妨多用些瓜果蔬菜……”
“朱万全!”
未等他说完,朱思淼已厉声吼道:
“怎么,真把自己当爹了?”
“不是……我……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我是真的为你好!再说了,为了让皇上相信咱们,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你好歹有个当儿子的模样,不然我也不好配合你呀!”
朱思淼只翻了个白眼,翘着二郎腿说:
“在外人面前我自然会给你一些做爹的体面,但是这屋里屋外都是我自己的人,你少在这端架子。我爱吃什么吃什么,用不着你指指点点!”
“可是……你这样会把身子折腾垮的,我听太医说,你不遵医嘱,已经三天……三天没排便了……”
“朱万全!”
朱思淼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愤地说:
“你管得可真宽,我拉屎放屁和你有什么关系!”
“……”
朱思淼又上前两步,危险地眯起眼睛:
“你别忘了,真正的朱思淼还在塞北呢!”
“殿下!三殿下!下官知道错了!”
朱万全连忙弯下腰来,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可朱思淼却笑着摸了摸下巴,像看一条狗一样玩味地看着朱万全,戏谑道:
“在我们塞北可不兴作揖这一套,朱大人若是有诚意,怎么不跪下说话呢?”
“你……”
朱万全没想到,戎狄王庭的三皇子会如此欺人。
朱思淼只倒背着手,扬起下巴说:
“你们大周朝的文人各个自命清高,以为耍耍笔杆子就能国泰民安,可我们戎狄的铁骑到底也曾踏平过长安,你们汉人的膝盖骨再硬,不也一样跪过我戎狄的天子吗?”
朱万全知道,他指的是那些当年叛国的汉臣,比如说瞿炳、江沧。
如今,真正的朱思淼被软禁在塞北,他们送来的这个朱思淼是戎狄的三皇子。因朱思淼失踪了八年,很多人都不记得朱思淼到底长什么样子了,而戎狄送过来的这位三皇子也确实和少年时的朱思淼有几分相似。
朱万全为了儿子的命,不得不让自己的膝盖一点点软下去,终于含着泪颤抖着跪了下来。
“这才像话!”
朱思淼满意地看着朱万全,却丝毫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而是接着问道:
“那名女刺客知道我的身份有假,留着她早晚是个祸害,可你们这么久都没找到人,朱万全,你总得给我个交待吧?”
“殿下,下官确实在全力找人啊!”
“我问你,江沧左手上的伤,你那晚可看仔细了,真的是被他夫人划伤的吗?”
“殿下,江沧本就是为戎狄效力了八年的功臣,下官以为您不能怀疑他!他如今被大周革了功名,罢免官职,还被成国公府踢出了族谱,想必正是心中愤恨之时!下官以为,您完全可以先拉拢江沧,让他为您效力!”
朱思淼却挑了挑眉,不屑道:
“他?他如今就是一介平民,他能给我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朱万全闻言,却笑着膝行两步上前,殷勤地说:
“下官听说,他与他弟弟江渊感情非常好。江渊如今手握重兵,是大周军事要员,据下官观察,他时不时地就会跑去探望江沧,您想想,江沧若是能从江渊那套出点什么,于您可是大有助益呀!”
“是吗?”
“是呀!”
朱万全笑得一脸笃定。可朱思淼却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
“拉拢江沧确实是一步可行的棋,可我戎狄之所以会败退,就是因为当年那些在长安的汉臣里有卧底!如今细作的花名册已经被送往塞北,待我父皇看过以后才能知道谁是卧底。在花名册送达之前,江沧也有卧底的嫌疑,我绝不会现在就接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