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冬日里连虫鸣鸟叫都少见,江府所在的深巷里更是静得出奇,唯有门口的两个灯笼亮着昏黄的光,昭示着这里还住着一户人家。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推开了房门,手里还握着一柄长剑,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他四下里窥望了片刻,正欲扒开草垛,却忽然听得吱呀一声,竟有开门声从寂静的黑夜里传来。
黑衣人心中一惊,连忙借势躲到草垛的后面,只见元宝打着哈欠披着棉衣,哆哆嗦嗦地从房间里出来,竟是往茅房去了。
不一会儿,人又哆哆嗦嗦地从茅房回来,进了屋。
他并未留意到院中的异常。
一刻钟后,那黑衣人才缓缓动了动身子,悄悄扒开草垛,钻了进去。草垛下面有一块木板,板子掀起来,便出现了一个地道。
黑衣人跳下地道,摸着黑往前走,不多时,前方便有朦胧的光亮出现,复行数十步,竟来到一座古墓里,墓穴中已经点起灯,一个蓄着短须的男人坐在棺椁上,看上去已等候多时。
见那黑衣人走来,蓄着短须的男人连忙从棺椁上跳下,担忧地问道:
“怎么今日迟了这么久才过来?没被人发现吧?”
“别提了,门童忽然起夜,差点被他撞见,好容易等他睡着了,我才敢偷摸着过来。”
那蓄着短须的男人连忙长舒一口气,从身后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一包银子,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接过那银子,掂了掂,却疑惑道:
“怎么比上次少了那么多?都要过年了,让不让人活啊?”
“嘿,你个卖国贼过什么年呀?汉人的年,跟你戎狄有什么关系呀?”
黑衣人闻言,并不气恼,却抱怀笑道:
“贺怀君,别人骂我也就算了,你个国舅怎么还跟着瞎起哄?王真再怎么说也是先丞相的儿子,真是小气!”
贺怀君听了这话,却连忙用胳膊肘戳了戳黑衣人,低声道:
“我可告诉你,我被王公子遣来京那么久,还一次都没现过身呢,皇上皇后都不知道我回来了!你少在这国舅国舅的!王真如今也不容易,还能给你这么多银子已经不错了!”
王真是王贤的独子,早年被王贤派去塞北,乔装成戎狄的大商贾,盘踞在戎狄多年,一直源源不断地给汴京送来塞北的消息。皇后贺知君的哥哥贺怀君是王真的副手,两人在戎狄蛰伏了多年。
王贤病危时,王真在那边暂时不好脱身,虽悲痛万分,却也只能让贺怀君替他回来尽孝。王贤临终前告诉贺怀君,他已经把细作花名册交给了皇上,日后可择机召他们还朝。
只是王贤仍担心戎狄不会走得那么彻底,便将联络贺怀君的方式传信于在长安卧底的山鬼。王贤告诉贺怀君,日后若再有什么变数,山鬼可配合他们成事。
山鬼与贺怀君联络上之后,贺怀君才知道,原来山鬼也来了汴京。
墓穴里的黑衣人看向贺怀君,不解道:
“王真到底卖什么关子呢?还有皇上皇后,他们是不是忘了我们这些细作了?”
贺怀君却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我今日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一桩大事。细作花名册竟然被盗窃了,已经被秘密送往了戎狄,恰巧被王公子从塞北截住了。”
“什么?”
黑衣人大惊失色。
“你放心,这本名册现在到了王公子手里,我也是才知道名册丢失的事情,想来皇上皇后也一直在着急地寻找这本名册。王公子传信于我,要我务必隐藏好,别被打入我朝内部的戎狄细作发现了,我们得在暗中想办法让皇上提防那个假冒小鸥的朱思淼!”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琢磨着说:
“能从皇宫内苑窃走细作名册,可见这个奸细就在皇上身边,而且名册刚丢失,就有人冒充小鸥还朝,在大周朝堂上立身。看来戎狄这一次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啊。”
贺怀君见状,却低声道:
“咱们现在唯一的优势是敌在明,我们在暗。朱思淼身份有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我们还有很多人在暗处,可以继续追查朱思淼的身份。”
黑衣人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那细作花名册怎么办?戎狄人发现名册不见了,王公子岂不就危险了?”
“不会,王公子已经转移了,他弄了一本空白的名册掉了包,等戎狄王庭发现时,已经找不到王公子了。不过,此事一出,王公子也就在戎狄那边彻底暴露了,他现在正在赶往汴京的路上,准备将这本名册送到皇上手中。”
“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贺怀君看向黑衣人,问道:
“你上次不是说,你已经在汴京捕捉到雪雁和苍鹰的痕迹了吗?”
“是啊。”
贺怀君忽然压低了声音,在黑衣人耳畔说了些什么。半刻钟后,两人从墓穴中离开,分别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
翌日,汴京城还和往常一样热闹,百姓们欢欣雀跃,准备迎接新年,全不知皇上身边已经有了潜在的危机,更不知欲卷土重来的戎狄已经一点点渗入这座新都。
曹静和刚从外头采买回来,蘅娘便笑着说:
“东家回来了,您今日可要发一笔小财了!”
“怎么了?有人来预定除夕的糕饼吗?”
“不只是!”
说完,蘅娘从账台下拿出一个小钱袋,递到了曹静和手上:
“掂掂看,沉不沉?”
“呦,这么多铜子儿!”
钱袋子在曹静和的手心里被掂得直转悠,里面沉甸甸的铜板叮当作响。
蘅娘趴在账台上,往前探了探身子,神秘地说:
“你猜怎么着?方才有个小伙子,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吧,他戴着一顶草帽,来了咱们店里随便买了几样糕团,就把这钱袋子扔给我了。我一掂量,这显然是多给了,可那小伙子却说不用找零了,都给我们了!”
“这怎么行?他什么时候来的?往哪边走了?”
“这……都走了好长时间了,街上人来人往的,刚一出门就瞧不见人影了。”
曹静和只点了点头,笑着说:
“那算了吧,不过下回他若是再来,你一定多送他一些糕团。”
“好嘞,知道了!”
曹静和拿着那钱袋子回到后院,把篮子里新买的栗子和红薯取出,交给白苓,让她拿去厨房洗干净。
“回来了。”
唐玉迎上前来,曹静和将攥在手心里的钱袋子递给了唐玉,跟他说了方才的事。
唐玉不禁笑道:
“该不会是哪个喜欢你的老主顾送的吧?”
“他若是喜欢我们,送个小灯笼、小香包不就好了,哪有直接砸钱的呀?”
唐玉打开钱袋,疑惑地说:
“我看看这里面有多少钱。”
谁知,刚一打开,唐玉便愣住了。
“怎么了?”
曹静和见唐玉脸色不对,也凑上前去,只见钱袋子里有一张纸笺。唐玉连忙将其取出,二人定睛一瞧,顿时大惊。
这是山鬼的字迹。
山鬼每次给他们传递消息用的都是这种纸,纸的右下角会画两朵交错盛开的梅花。寻常梅花只有五瓣,但山鬼会画六瓣。
没错,真的是山鬼!
唐玉仔细看着纸笺上写的文字,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这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前朝名士所着。
“怎么只是一篇文?”
曹静和有些疑惑,但饱读诗书的唐玉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这篇文除了前几句是完整的,从第五句开始就有很多处漏字。”
“漏字?”
“静和,帮我研墨。”
唐玉已起身往屏风后的书房走去,曹静和连忙紧随其后,走到书桌旁,娴熟地帮唐玉磨墨,唐玉取出纸笔,将每一句漏掉的字按照顺序写在纸上。
这些字连在一起,就是山鬼要表达的意思。
“我明白了。”
唐玉指着纸上的字,冲曹静和说:
“咱们的花名册被盗了,但是幸好被一位在塞北卧底的战友截回。现在朝中怀疑皇上身边有奸细,山鬼让我们近期不要再到处打听消息,以免被人看出端倪。”
“这么说,山鬼现在已经和那位在塞北卧底的前辈取得了联系?”
“应该是这样。”
唐玉笃定地说:
“山鬼级别比我们高,能接触到的线索应该也更多,许是恩师过世前给他传去了什么消息,他才能和塞北的那个卧底接上头。”
曹静和坐到唐玉身边,仔细思索了片刻,说:
“看来你当初的猜测应该是对的。这个朱思淼可能并非如他所言,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冒充小鸥。搞不好,他真的就是戎狄的奸细,不然为什么细作的名册刚一失窃,朱思淼就跑来冒充了?”
唐玉闻言,也沉声道:
“看来汴京的局势也很艰难。”
“唐玉,你说咱们后面会不会接到刺杀朱思淼的任务?”
“应该不会。”
唐玉摇了摇头,分析着说:
“朱思淼现在还不能死,宫里一定还有一个窃取花名册的奸细,朱思淼在我大周站稳脚跟后,他们一定会再联络。只有先留着朱思淼,才能把那个离皇上最近的奸细找出来。”
曹静和听了唐玉所言,却有些担忧道:
“可是被送往戎狄的花名册已经被塞北的卧底中途截走,那位前辈带着花名册往汴京赶,戎狄那边迟早会发现,他们若是知道了花名册已经被我们抢了回去,朱思淼身份迟早暴露,那他们势必有所防备,甚至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比如说弑君——直接杀了大周这位年轻的皇帝。
而这样的担忧,王真与贺怀君也想到了。
离除夕越来越近,贺皇后在腊月二十七这日出宫省亲,送节礼。
贺府上下为了迎驾,把整个府邸布置得富丽堂皇,像皇宫别苑一般。贺知君一朝从郡王妃变为皇后,贺家也跟着沾光,从临川郡的一个清流世家一跃成为皇亲国戚。
贺皇后的凤鸾车是在临近午时抵达府邸的。贺家上下男女老少一同跪拜行大礼。先国礼,后家礼,待受过阖府朝拜后,贺皇后才去了里间更换常服,预备再对祖母和父亲、母亲行礼。
尽管是常服,依然是层层叠叠,繁复无比,绣着各种精致花纹的缎子一件又一件披在身量纤纤的皇后身上。
待最后一件凤袍加身后,皇后独自走到镜子前,理了理广袖。
忽然,贺知君在袖子里摸到了什么东西,她疑惑地将袖子翻开来看,紧贴着里侧的袖口处竟然被缝上了一块小小的绢布。
贺知君不动声色地将那块绢布揪了下来,暗藏在手心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外面走。待穿过回廊时,她故意加快脚步装作迫不及待要和亲人相见的样子,把一众女官甩在身后,然后悄无声息地翻开掌心,展开了那张绢布。
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贺知君心头一颤——哥哥何时竟已回了汴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