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南宫清凉殿。
正值炎夏,外围宫廷禁卫皆是甲胄在身,汗如雨下。
唯有清凉殿内,一片凉气。
十步一置的冰鉴旁,一名名宦官宫女正朝着其中添置冰块,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打搅到里屋灵帝的午眠。
冰鉴内散发的冷气将炎夏的酷热消去了大半,宛如春季一般,不冷不热刚刚好。
酣睡的灵帝全然见不到半点汗珠。
正此时,张让匆匆的进了清凉殿,脸上露出了一丝凝重之色。
走至里屋卧榻。
张让轻轻的在灵帝耳旁唤了两声。
“陛下!陛下!”
灵帝缓缓睁开眼,眸子里露出了一丝不满。
张让见此,也只能尴尬赔笑。
他知道灵帝有起床气,但如今军情紧急,再大的瞌睡也不能睡了。
“何事?”灵帝坐起身,语气中带着不满。
“陛下,广宗急报,奴婢不敢耽搁,只能冒昧打扰了陛下龙眠。”张让将信递给了汉灵帝。
汉灵帝接过书信。
半晌后。
眼中露出了一丝骇然之色。
“当真?”汉灵帝看向了张让。
“不敢欺瞒陛下!董卓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皇甫嵩也已经抵达了广宗,两份军报是一前一后到的。”张让回应。
得到肯定答复。
汉灵帝身子不觉的抖了起来。
“朕的天下,难道真要亡了?”
二十万大军被围。
北军五校生死不知。
天下何人还能解广宗之祸?难道真要将他的虎贲和羽林派出去?那可是卫戍洛阳的禁军。
“陛下!陛下!依照皇甫嵩所言,这黄巾之乱怕是有猫腻,难怪党禁刚起,便天下大乱,这是有人在背后指示啊!莫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人...”张让以手刎颈道。
此刻的张让心里都要笑出了花。
他正愁这些士族世家近些日子以来猖狂至极,没想到这瞌睡才来,竟然有人送了枕头。
张角可真是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汉灵帝看着张让阴鸷的面庞,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忽然又多了一丝清澈。
“张让!”刘宏压低了声音。
张让心头一喜,连忙附身在刘宏身边,以为有什么指示。
然而下一刻。
张让却是感觉到了脸庞一疼。
整个人被扇倒在地。
张让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汉灵帝刘宏。
他竟然被打了?还是被皇帝亲自打了?要知道他从成为中常侍以来从来都没被打过。
“陛下!”
张让反应很快,惶恐的跪倒在地。
汉灵帝甩了甩有些疼的右手,缓缓道:“你可知朕为何打你?”
张让抬起头,有些茫然。
“你蠢!你很蠢!你既然看了这份军报的内容,为何还要交给朕,难道不会自行处理?还是说需要朕在前面帮你顶着,你才能对付这些士族。”汉灵帝冷冷道。
听到这话。
张让目光中多了费解,眼中的汉灵帝似乎换了一个人。
变得他全然不认识。
这还是那个只知道卖官鬻爵、吃喝玩乐的皇帝吗?
“你何时跟着朕的?”汉灵帝问道。
张让回忆了一番,颤声道:“建宁元年,那时陛下才承继登基!如今已有十七年。”
“十七年!”汉灵帝感慨了一声,“这一晃,这皇位朕坐了十七年了。对了,那一年谁死了?”
张让脑筋急转,连忙道:“陈蕃、窦武!两族未死之人流放交州。”
“陈蕃是太傅,窦武是大将军吧?窦武还是桓思皇后窦妙之父吧?”汉灵帝笑问道。
张让有些疑惑,不知道刘宏提起这些事是什么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应道:“陛下好记性,确系如此!此二人独断朝纲,专横跋扈,幸亏陛下护佑,奴婢等人才躲过一劫。”
“那一年朕十一岁!依稀还记得陈太傅说,这天下呀,从秦始便是士大夫治天下,渐至光武帝已经达到了顶峰,所以这数百年来,皆是没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他还说,朕当了皇帝好好的坐在这金銮殿上便可,一切事务吩咐他们去干,他们帮朕治这天下。
内有他陈蕃、外有窦武,则天下可安。
不过才过了不到半年,他们就死了。”汉灵帝笑着说道。
闻言。
张让倒吸了一口冷气。
瞬间想起了当年“九月辛亥政变”。
当年他与王甫、曹节等人发动政变当晚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如今细细想来都有一丝不对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要他们三更死,绝对活不到五更。”汉灵帝咧嘴一笑。
张让看着这个笑容。
心里已经全然胆寒了,原来...这背后的操刀手,一直都是...陛下。
“熹平元年,侯览怎么死的?”刘宏低声问道。
张让抬起头。
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侯览!
十常侍之一,当年任司检举宦官,一手操纵了党锢之祸,大量士族被罢官。
不过后来因为被人检举专权骄奢,畏罪自杀了。
尸体都是他带人收的,如何会不知道?
“启禀陛下,侯览是自杀的!”张让将“自杀”二字咬得很重,仿佛刻意在强调什么。
他们对侯览的死有疑惑。
毕竟这样的大宦如何会自杀呢?
与其说是自杀,倒是不如说是被自杀!
当年这件事,他们都分析,可能是士族逼迫,陛下也无可奈何,但今日看来...
“朕告诉你,当年侯览必须死,若他不死,朕便死,这南宫易主。他太急了,一下子将士族打压得这么惨,那些人如何会让他活?死一个侯览,换一个刘悝,这不亏!”刘宏缓缓道。
渤海王刘悝!
张让心头再度惊起。
刘悝乃是汉桓帝之弟,按理说应该是最为契合皇位的人选,最后却便宜了刘宏。
所以当年刘宏上任,这刘悝可是一直怀恨在心。
最后刘悝死在了狱中,其妻子等百余人,皆是死在了牢狱之中,而督办这件事的便是当时的凉州三明之一段颎,士族代表之一。
协办此事并联络他们几人的便是中常侍王甫。
士族与宦官联手,自此汉灵帝刘宏的权势达到了顶峰。
那一年,汉灵帝刘宏不过十四、五岁。
“朕也不怕告诉你!刘悝的死就是与侯览身死交换的筹码。士族要侯览来平息怒火,而朕需要这最契合此皇位的人身死,这便是交换。
这些人以为朕什么都不明白,但朕什么都清楚,当年陈蕃等人让朕上位,就是觉得朕年纪小,好糊弄,却不想到头来糊弄的却是他们自己。”汉灵帝笑道。
张让面露惊骇。
好深的心机。
“陛下圣明!”张让连忙将头低下。
汉灵帝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道:“熹平六年(177年),王甫狗胆包天....”
刘宏话锋一转,看向了张让:“就跟现在的你一样!”
此言一出。
张让神色巨震,连忙叩头道:“陛下恕罪!奴婢绝无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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