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她经几番思量未得结果,遂将顾乘风、左仪招入丹房,与二徒细细商议。对于要不要帮助东海二十四岛应对付千钧,顾乘风态度暧昧,只说此事左右两难,意见多了反理不清头绪,需黄玉笙一人拿定主意。
左仪看出黄玉笙动了联合东海应对付千钧的心思,便说:“那付千钧若得了五麝神鼎,当真得以修炼我们仙家三派法门而畅通无阻,下一步,他定要称霸仙界。可是退一万步说,假设到时候,奇龙砚和五麝神鼎都落在茑萝仙子手上,依师父所言,于我们仙界虽也可能有危害,却不似付千钧那般可恶。我想,既然付千钧与茑萝仙子一战已成定局,倒不如我们三派借这机会深入东海二十四岛,将付千钧和茑萝仙子一并除了。如此……”
左仪这建议乍听去极有道理。毕竟集合仙山三派之力,只要多带些人马,纵然在茑萝仙子的地盘,先助她杀了付千钧,再就势夺下双宝,胜算总是有的。况且茑萝仙子自个上门求援,他们仙山齐入东海,道义上也不怕遭人诟病,到时候付千钧、上官龙、茑萝仙子俱亡,事情前因后果如何,便随仙界言说了。不过回头一想,那奇龙砚、五麝神鼎当真可助人通练仙道一切法术,三派除去付千钧和茑萝仙子,最终还是要大打出手,争夺这两件法宝的。万一双宝落入李冬寻或谢长青手里,自己这招棋便活活将了自己的军,届时悔之晚矣,如何对得住重明观历代先祖,又如何对得住山中这一干弟子?
如此想着,黄玉笙只说:“付千钧在天禄岛虽侥幸躲过轰雷咒主攻,未遭灭顶之灾,可他受轰雷咒余波侵袭,必定魂魄有所损伤,他纵有元婴珠疗伤,恐怕一个月之内也会心神不宁,三华难聚。那上官龙伤得轻些,不过短时间内,没有付千钧襄助,他绝不敢贸然行动。我们眼下要紧的是七日之后的擒魔大计,对付付千钧的事,倒不急于一时。不过今日茑萝仙子所言,你们不许泄露出去,容我好生想想再做打算。”
顾乘风、左仪出了丹房,彼此不言不语走到毕方殿外。下了重明阙,二人又行在侧柏林中。正值蔷薇花期,月色下花香靡懿,掺着柏枝青涩的腥气,竟带出一丝齁甜。
顾乘风久不吱声,左仪知道他是哀苏荣之死,忖度了好一会子,说:“师兄,苏师妹既已身故,你再多伤感她也无法复生。再说当日情势紧急,我想……”
顾乘风抢过话头,看着左仪的脸,低声道:“其实当日情形,师父只说了一半。苏荣是替我死的。”
左仪虽颇有几分惊讶,却未形于色,只问一声:“师兄何出此言?”
“我仗着自己是鸠尤神剑的主人,与那付千钧纠斗了许久。不料我低估了他的元婴珠,叫他困在一团血瘴之中。师父几次破瘴都未成功,这才在师妹身上施了轰雷咒,将她推入血瘴。”
左仪不知说什么才好,犹豫片刻,说:“难怪自打师兄回山,竟像变了个人。我只当师兄是因为苏荣惨死,悲伤过度,不曾想师兄竟背了这样的包袱。”
顾乘风盯着左仪的双眼,问:“你不好奇,为什么师父要牺牲师妹保全我吗?”
左仪避开顾乘风的眼神,说:“师父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去年星劫,仙界机密遭人泄露,与苏师妹有关,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左仪道:“师父都跟你说了?”
顾乘风轻叹道:“就算苏师妹泄密是实,她也是受鹿连城蒙蔽,实乃无心之过。就因为她犯了错,性命便比我低贱,便活该替我去死吗?”
“大师兄,你仙资非凡,肩负着继任掌门之位的重任。莫说苏荣被那鹿连城利用,叫我们仙界吃了大亏,就算鹿连城没有利用苏荣,她身为仙山弟子,与男子私相授受,师父没赶她走,已经仁至义尽了。”左仪迟疑片刻,接着说,“苏荣所犯虽是无心之过,罪不该死,可是师兄你既然有难,用她的性命换下你的性命,又有何不可呢?退一步说,苏荣能为师兄你牺牲自我,那是她的福气,师父既已决定将她卫道牺牲之事记入后山石壁仙史,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顾乘风面露诧色,道:“你也这般说辞?”
左仪道:“师父当时力保师兄定是为长远计议。师兄你收服了鸠尤神剑,对我们重明观承续仙门正宗主位至关重要。苏荣不是为你而死,实为重明观而死,师兄诸多自责,真真是庸人自扰了。”
“是我庸人自扰吗?”顾乘风茫然若失,抬眼望着不远处黑黢黢的树影和被月光照亮的柏枝,手指已经凉出汗来了。
左仪岔开话头道:“师兄,还过几日便星势大转,你昨日说那帮邪魔妖道这次打算齐聚太和山,消息可准?”
顾乘风道:“按理说,星势不利魔道,兕虎神君那帮护法明王应该躲着才是。不过有时候出其不意反可致胜,这也是上乘的用兵之法。再说罡炁越发蓬勃,邪魔越难藏匿,悬空道人在这件事上撒谎,并无意义。”
“说得也是。不过悬空道人既能背叛魔界,师兄也莫要太信任他了。吃里扒外者,多为见利忘义之辈。他虽救过我们,毕竟是阳魔门徒。这次群魔齐聚太和山,意图以奇招反胜的消息,师父虽通知了白泽、玄鹤二派掌门,却做了两手准备,实在是深谋远虑。”
顾乘风抿嘴笑道:“左师妹,你可曾想过,我们活在这茫茫世上,究竟为着什么?难道就是成日的算计、无休的奔忙,又或者只为虚名浮利劳碌下去,不得安宁?我们勤修苦练,难道也是为了输赢二字?输又几何,赢又几何?”
左仪忖度片刻,说:“凡人皆道人世凄苦,我们都由凡俗中来,虽不似凡人寿短,却难免为凡俗之气所困。别的不说,就说师兄你偶遇的那位玄牝仙翁,他救过天枢道长,又救下了师兄你,依寻常之理,该是天枢道长和你答谢他才是,可是他却反将宝物、法门授予你们,师兄可想过,其中道理?”
顾乘风道:“玄牝真人已得仙体数百年之久,自然心神高远,所思所想迥异于凡常。恰如凡夫中家财万贯,金山玉海者,乐善好施反是一大乐趣了。”
左仪笑道:“这不就结了?凡人为衣食而碌,又追索钱银珠宝,虽不乏财奴,其实多数只是因为衣食不够足,财资不够富余罢了。生来富贵者,最多挥金如土,散财如水的,是因为他们不爱钱财吗?无非他们不缺不乏,未尝贫困之苦罢了。其实我倒觉得,我们修身炼法,虽脱不开输赢二字,其实在这争执间,输赢早不是输赢了。凡人都道: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们仙门弟子每日活着,不也是为了争一口气吗?只是凡人寿短,争着抢着,不过数十年自然懒得争懒得抢了,我们仙门中人却因寿长数百年,反不及凡人早知天命顺应之乐。说起来,我们还不如他们呢。”
此后三四夜,顾乘风都同左仪来这柏林间漫步畅谈,有一回撞上沐秋桑,左仪见她回避目光,看她眼睛,竟泪光闪耀,忙问她为何哭泣。沐秋桑苦笑道:“今天是我父母遇难之日,不过乍然想起,突生悲意。不打紧的。”
左仪道:“我们虽得仙泽庇护,其实都是苦命出身。你尚知父母死忌,我连父母姓甚名谁,是何模样都不知呢。”
沐秋桑从左仪脸上移开目光,望着顾乘风说:“师兄师姐这么晚在此说话,定是有要事商议,我若有所打扰,实在不该。”
顾乘风道:“我跟你左师姐不过漫步闲聊,哪有什么要事商议?”
左仪也笑道:“其实说起来,自沐师妹入山,我还未与你深谈哩。你与我们重明观有缘,寻常人等入山修行,总要从灵官童子做起,修为长进尚可的再升册外弟子,仙资中上者才有资格入册。你未有一日修行,便因祸得福,神窍大开、仙根尽展,仙缘比之你柳师姐也不遑多让。我可真真是羡慕你。”
左仪还未言毕,只见一束银白剑气由柏林深处飞来,落地现出柳浊清的真身。柳浊清一脸不悦,道:“师兄师姐,你们好偏心。说悄悄话只带沐师妹,却将我撇在一边了。”
左仪笑道:“我们哪有什么悄悄话?不过趁着月色正好,在这林子里随便走走。”
顾乘风说:“再过三日斗转星移,便是天地间罡炁最盛,煞炁最衰的时候。师父跟师叔已算出,此次吉星之兆会持续一日两夜,于我们仙界倒算有利。最近两三个月,我们仙界发生了太多事,各派都元气大伤。这几日,我忧思太重,幸得左师妹排解,心绪总算平复了些。”
柳浊清道:“师兄,凡人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次又非星劫,不过抓几个魔头入那九天九地归元阵,有什么好担心的?”
沐秋桑面露愧色,说:“师父教导我,天地正邪之势此消彼长,自一千年前三山祖师将兕虎神君镇在太和山中,擒魔便是仙界大事,虽不若星劫之际情势紧迫危险,却也关系着仙界的生死存亡。我既已入门,此次擒魔却帮不上什么忙,最心有不安的该是我才对。”
顾乘风道:“你才将入门,虽因万劫符得七窍玲珑心点化,获了修为和道行,可是那万劫符毕竟是得我血魄滋养的,你凭空得来修为道行,却不通我派法门,如何驾驭,又如何使得出来?你自上山,确已习得些许法门要义,然而要运用自如还需勤加修炼。师父不让你去擒拿魔头,自有她的考虑。”
沐秋桑恬淡一笑,说:“只愿这次仙界一切顺利,莫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沐秋桑这愿望固然好,偏巧三日以后,太和山便迎来了一个意外。本来没有这意外,仙界此次擒魔也颇不顺利,这意外算是雪上加霜,叫仙山伤了十人有余,俗修弟子更是折损四人,用天枢道长事后的话说,“魔涨道消似乎已成定局,一场浩劫恐怕在所难免了”。
三派掌门虽事先知道天、境、人、妖、阴、阳、鬼七魔会聚在太和山地界内,以脱影移法之术,借太和山邪煞之炁混淆仙家视听,考虑到仙界实力大不如前,三人还是一致认为,请俗修弟子出手相助更加稳妥。如此,擒魔首日,那奇居道人和寅尘子便各领八人,至天禄岛与仙山人马汇合。
如今的天禄岛主曾是十旬仙翁座下弟子,法号玉笔郎君,原是一介书生,后来遭远亲牵连落了难。十旬仙翁偶遇此人,见他仙缘不浅,这便点其入道,收入门下。玉笔郎君虽得天枢道长扶持,做了天禄岛的主人,到底资历不足,岛众不服他管的倒不在少数。他急于立威,待仙山人马登岛,便自告奋勇,带着信得过的两位师弟加入了擒魔的队伍。如此,俗修者二十一人合黄玉笙、顾乘风、左仪、柳浊清、天枢、天玑、瑶光、开阳、李冬寻及其三位护法,外加三派册外弟子各十余人,共计七十四人由天禄岛出发,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太和山。
煞炁尚未入至弱之境,众仙道已在太和山外有所体察。要说小妖之多,再没有哪处比得过太和山外茂密的林地了。这一带得太和山煞炁滋养,最利邪魔修炼,又不似太和山地界内寒毒气盛,未得人形的妖灵精怪散落此处修炼魔功,虽冒了寒毒攻心之险,到底事半功倍,且不大担心正道中人的屠戮,也算得宝地了。
平日里一入太和山地界便有一股邪寒扑面而来。然而这日,离太和山地界不足五里,仍无多少邪煞之炁,又飞片刻,才有些许煞炁由地下翻至半空,却不见树精虫怪。众人深入太和山地界才发现小妖踪影,再往深处,妖精便多了起来。
三派掌门飞在最前头,黄玉笙看着地上遁地而逃、尚未得人形的小妖,对天枢道长说:“过去数百年我虽也擒魔十余次,却从未留意煞炁衰弱之际,太和山寒毒也会褪去九成,连这些道行极浅的妖精也入得太和山地界了。”
天枢道长说:“我看黄师妹你得到的信息恐怕都是真的。七魔妖气冲天,此刻就在这附近,他们万一使出脱影移法之术迷惑我们,便依原定计划行事,想必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冬寻问道:“只是未知黄掌门从何处得到魔界此等机密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黄玉笙笑着,对身后诸位说,“不过也幸亏我们提前知道了这帮邪魔的诡计,邀请俗修仙友一道来太和山擒拿魔头。否则,我们若千辛万苦抓得护法明王,禁制九天九地归元阵中,到头来却是个冒牌货,那便糟糕了。”
众人飞了半盏茶的功夫,首先发现阴魔的身影。阴魔一见仙家众人,一面嬉笑一面啼哭,说:“你们这帮臭道,想抓住我,可不容易!”话音才落,众人便看见林中蹿起三十余身影,起初为玄影,腾至半空现出真身,竟全是阴魔的形容。
瑶光道长凑到天枢道长跟前,低声道:“黄掌门那日不是说这些魔头只在一名弟子身上施脱影移法之术吗?怎么单是阴魔便有这许多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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