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朝云道:“是一块通体润白的玉璧,就叫烛阴璧。”
左仪忙问:“那法器当真是烛阴璧(笔者注:烛阴指烛龙,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人面蛇身)?”
“这还有假?当年这位仙姑身受重伤,为我大哥所救。为了避开敌人,她便在这赤兔峰底开出灵蛇堡,又辟下此蛇瀑幡阵,藏身蛇瀑中心,勤修苦练。不料她那位敌人修为精深,竟以千里传音之法破了烛阴玉瀑的法障,日日夜夜以玄音扰其心神。仙姑几次险些走火入魔,不得已方才离开赤兔峰,遁向东面。我听大哥说,自那以后灵蛇堡便没了主人,他索性将其霸占,修炼了数年。后来我师叔又发现了灵蛇堡,算出其妙用颇丰,便将其霸占。待我师父栖身此处,已是二十年后的事了。后来我大哥投奔睿亲王,又帮睿亲王牵线搭桥,与白泽观的仙道结盟,他们便在王府和我们常府布下玄天金罗阵。你们是仙家弟子,自然知道那玄天金罗阵有一道阴亏阳损的关门,立于兑卦。将此关门通联烛阴玉瀑,入阵被缚者由此关出阵,便会困在蛇瀑之中,为法障禁制,永世不得逃脱了。”
“看来那位仙姑果真是狄樱了。烛阴璧出自丹霞山通幽谷,相传为女娲眼泪所化,是仙界坤卦的无上法宝,与乾卦至宝鸠尤神剑,素有双圣之名。难怪这蛇瀑在灵蛇堡内立百年而不倒。”顾乘风言毕,行慈尊印,化出天罡猎月檠,再以七宝骞林指诀将其炼作一捧甘泉。朝那甘泉轻轻一吹,只见那泉水牵出三股水柱,在七人四周围成液茧,顾乘风对众人道:“大家凝神调息,莫要乱动。”遂改施玄武指诀。但见他面泛紫霞,七人周围的液茧随之青光频闪,这便带着他们朝蛇瀑冲去。
苏荣原以为蛇瀑内暗无天日,待那液茧冲入蛇瀑才发现蛇体各个荧光熠熠,有青有黄,全裹紧液茧,仿佛刻在茧壁上似的。由茧内朝外看,那一条条蛇体彼此纠缠,过于密集,竟不似蛇群,更像迎光的水波了。蛇头互不相让,都朝茧内挤着,将内壁挤出或大或小的包块。冰冷的蛇眼、尖利的蛇牙在那包块之下费力地蠕动着,令苏荣不安的,并非蛇眼和蛇牙,却是这群蛇蠕动的费力劲儿,好像再多加一份力道,蛇群便要破茧而入。当她意识到鹿连城握紧她右手时,二人手心贴合的地方已然湿透了。她抬眼瞥着鹿连城,目光里本来是七分恐惧三分羞涩,这一眼过后,恐惧退了两分,让给不安了。鹿连城温和地笑着,苏荣忙抽回右手,扭头、眨眼、不知所措。待众人穿过蛇瀑,来到中心的空穴,苏荣忙绕到左仪身旁,生怕旁人看出些许端倪。
空穴里亮得反常,头顶是一团五彩云,各色光线由云中泻下,抬头去看,竟有些炫目。云朵翻滚不息,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连云团深处的五彩光源也并无规律可循。云团下浮着奇异的花草,茎干和叶子神似水母,枝端的花朵都呈莲花状,花心洁白,花瓣透亮如冰,共十八片,叫云中五彩光一照,各处花朵随即显出不同色彩。
地上全是绿藤和浑身长刺的灌木,藤蔓矮的不足三尺,高大些的足有两三丈,灌木形态相近,果实猩红,拳头大小。藤蔓的叶子初看并无异样,众人走近些,叶子便扭转蠕动,延出尺余,抻出脑袋和信子,成为毒蛇。灌木也随众人靠近,有了微妙的变化,尖刺摇头晃脑,抽出半尺长的灰白细丝,悬在半空,盲目地探索着。
常朝云道:“这烛阴玉瀑之内遍布奇花毒草,万不可伸手去碰。”
“真想不到,蛇瀑后头还有如此稀奇的一片天地。”左仪四下看着,对顾乘风小声说,“那位狄樱前辈想来修为了得,才能创出这般阵法来。”
付晚香道:“我原以为父亲的阵法已经叹为观止。不想在这地方,还有这等瑰丽奇绝的阵法。”
顾乘风问常朝云:“这中心的空穴虽大,却是一览无遗的。你说玄天金罗阵所困之人都被纳在此处,怎不见人影?”
常朝云抿嘴一笑,双手施剑指诀,腾空,抡臂画出两面金轮,再翻身倒立,双掌推动金轮。只见两面金轮疾速下坠,触及藤蔓、灌木,即刻碎裂,化作金色齑粉,散向四面八方。说来也奇,灌木尖刺上探出的纤丝一碰那齑粉,登时伸展开去,仿佛万千蜘丝,纠盘结网。与此同时,灌木上的猩红果实迅速膨大,果脐处奓开七条细纹,随后细纹加深,果实裂作七瓣,呈一丈见方,完全裂开便可见果实中心有一面蛛网。这空穴内绽开百余果实,小半果实内缚着活人或尚且完整的尸身,余下的全成了白骨。
顾乘风放眼一望,在这层叠的灰白丝网、猩红果实和那嶙峋的森森白骨中,隐约看到一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仿佛世间万物从无到有、由生至死的历程,近乎刻板地重复、演化。付晚香望着猩红果实中央的白骨,突然生出惆怅,惆怅之情还未及排解,心头又被凉意塞满了。方才常朝云说,付千钧巴不得付晚香死去,付晚香嘴上说不信,心里却信了七分。实际上,就算常朝云不说,付晚香自己也知道,在父亲眼里,她的性命是毫无价值的。明知自欺欺人,还要在自欺欺人中聊以自慰,就算可笑了些,对付晚香而言,也是人生必备的良药。再说一想到付千钧同自己父女一场,他竟如此冷血,付晚香便多少有些不解。而正是这不解,为她留了一丝希望,似乎父亲的一切举动都有更为合理的解释,所谓“冷血”,不过是种种误会罢了。她厌恶常朝云,不是因为常朝云说了付千钧的坏话,而是因为常朝云非要扯破付晚香对于父亲最后一点美好的想象,纵然这想象漏洞百出,常朝云也没有半分品评的资格。
最先发现叶琮的是鹿连城。叶琮被丝网缚在一颗猩红果实的正中央,双腿岔开,双臂伸直束在头顶,神情颇为恍惚。鹿连城纵身一跃,向叶琮飞去,双手触及缚他的毒丝,登时叫丝线上的寒气伤及掌心和手臂筋骨,又原道返回了。
常朝云大笑道:“我师父的百邪千丝索岂是尔等可破的?”
“百邪千丝索——”顾乘风道,“难道你是天魔的弟子?”
“天魔不收凡人为徒,我是拜在醉仙姑门下的。”
顾乘风叹道:“难怪了。那醉仙姑修为卓绝,在仙魔二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魔界修行不比我们仙家,有得天独厚之优势,千年魔道往往不及三五百年仙家修行。你道行两百余年,虽法力略有不足,修为竟如此了得。可见醉仙姑法门修行之深,授法传业之精。”
柳浊清问:“师兄可与那醉仙姑斗过法?”
顾乘风摇头道:“醉仙姑性情孤僻乖张,除了天魔本尊,她很少与其他魔道中人来往。听师叔说,她虽魔功盖世,却从不轻易害人,对我们正道还算客气。我十多年前见过她一回,那次我是随师父、师叔一道下山的,她非但没有与我们作对,还教我们避开了阴魔、妖魔设在五台山的一处陷阱。”
柳浊清道:“如此说来,这醉仙姑倒也不坏。”
常朝云哼着鼻子,忽然足尖一蹬,化作赤影,蹿到叶琮跟前,以七绝咒于双掌炼出两朵金灿灿的兰花。兰花脱掌,常朝云再送出两道雷火扞天符,魔符一触兰花,那兰花登时化作金烟。常朝云蓄力推出一掌,金烟扑向叶琮,缚他的蛛丝顷刻间为那金烟所融。
鹿连城见状,化身剑气,朝叶琮飞去。常朝云眼疾手快,左臂划出金轮数面,阻挡鹿连城,右手就势弹出一枚青珠,将叶琮肉身纳入其中。鹿连城左右开弓,避闪金轮,同时双手行三山指诀,由商阳、少泽穴射冥火神钉,以攻常朝云。
常朝云翻身躲开四枚神钉,道:“冥火神钉。你修的是玄鹤宫法门?”
“我修的什么法门,与你何干?”
“这么说,你当真是玄鹤宫弟子?”
鹿连城再射数枚神钉,笑道:“莫非你同玄鹤宫有什么过节?”
常朝云以掌气挡开神钉,收青珠于印堂,道:“你若不是玄鹤宫弟子,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鹿连城见常朝云收了叶琮,折回地上;常朝云随之凝元泄气,也落了地。苏荣方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鹿连城平安落地,这才好受了些。顾乘风关切鹿连城,见他无恙,对常朝云说:“你收了叶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常朝云道:“我们有言在先,我帮你们救人,你们帮我破解龙葵血符,难道你忘了?”
“我们在你的地界,你这妖女休想耍什么花招。”言毕,苏荣对顾乘风道,“师兄,你切莫中了这妖女的奸计。现下我们若帮她破了血符,她定要将我们困在此地。”
常朝云冷笑道:“我是妖女不假,你们也大可不必时时刻刻端出正人君子的模样。你们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可没有闲功夫。我师父在这蛇瀑内布了八道毒瘴,我当真要困死你们,易如反掌。便是你们侥幸逃出蛇瀑,你们以为这灵蛇堡是你们想走便走的吗?”讲到此处,常朝云由左掌化出一封信,攥在手中轻摇着,又说:“现下你们助我破解信笺上的血符,我便交出叶琮,带你们出去。你们若与我讨价还价,休怪我不客气。”
顾乘风刚要开口,忽觉脚下一震,随即听到一串巨响,由地下传来。常朝云也面露诧色,以灵光护体,四下搜寻可疑之物。那震颤连绵不绝,持续了半盏茶功夫,终于停下。巨响也戛然而止,留下空乏无边的静谧。接下来,十余股气氲徐徐升腾,由四面八方聚到空穴正中,显出一张长宽数丈的人脸,只是这人脸空有一副疏松的轮廓,似乎一阵微风拂过便有消弭之险。
付晚香凑在顾乘风耳边,道:“这是什么妖法?”
顾乘风抽着鼻子嗅了又嗅,答道:“并无邪浊之气,恐怕有仙家高人在此。”
常朝云凝元泄气,对那人脸说:“今日是我与这些人的私事,同师父她老人家并无关系。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那人脸咧嘴,哈哈大笑,不紧不慢地说:“玄鹤宫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的私事我自不会管,不过我提醒你,若你胆敢伤玄鹤宫弟子分毫,你师父醉仙姑绝不会饶你的。”
“你莫拿师父来唬我。”
顾乘风拱手问那人脸:“不知阁下与玄鹤宫究竟有何关系?”
那人脸反问:“你是玄鹤宫弟子?”
顾乘风摇头,那人脸又问:“那么方才使出冥火神钉的是谁?”
鹿连城道:“正是在下。”
“你是玄鹤宫弟子?”
鹿连城同顾乘风对视一眼,拱手答道:“我虽修习玄鹤宫法门,却未拜玄鹤宫道长为师。我这身仙门法术,是得我岳母所授,她师父正是玄鹤宫天玑道长。”
那人脸长叹一声,道:“我被困在这烛阴玉瀑中,也不知多少年月了。论辈分,我还是你的太师公呢。”
常朝云讪笑道:“你早被逐出师门,何苦再同人家攀这等关系?”
顾乘风忽然想起,玄凰圣君是被紫云老祖赶出丹霞山的,遂问:“不知这位前辈可知一位散仙,法号玄凰圣君的?”
“玄凰圣君?”那人脸问,“莫不是星辰子?”
顾乘风道:“正是这位老前辈。”
“此人是我师兄。”言毕,这气氲凝合而成的人脸骤然四散,纷纷向付晚香涌来,再汇成一条气带,绕付晚香飞了十余圈,归于原位,显出人脸,问付晚香:“这位姑娘体内的太华伏魔珠和五麝神鼎,不知从何而来?”
付晚香道:“太华伏魔珠是我母亲传于我的。至于五麝神鼎,那便说来话长了。”
“你母亲又是何人?”
“她是玄凰圣君弟子。圣君飞升太乙金仙前,便将太华伏魔珠传于我母亲了。”
那人脸轻叹着,却比先前那声叹息少了三分惆怅,多了五分欣慰。这气氲幻化的人脸究竟是何身份,顾乘风一行,是无人确知的,便是常朝云,作为醉仙姑的弟子,也仅仅知道这人脸是一位玄鹤宫道人元神所化,为何此人肉身尽灭,为何他元神为醉仙姑所俘,醉仙姑又为何费尽心思保他元神不灭,常朝云不知,也绝不敢多问一句。
说起来,这位玄鹤宫道人曾是紫云老祖最喜欢的弟子,名叫长孙齐,法号追云子。他自幼生得俊俏,在彼时仙界弟子中,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加之他身姿潇洒,才情横溢,便难怪醉仙姑这魔界女子对他也动了真情。
同醉仙姑初次相见,追云子早忘了,醉仙姑却记得清楚。那会子仙魔两界还势均力敌,十个护法明王在兕虎神君的庇佑下各据一方,天魔霸着大明山,毗邻丹霞。其时,灵虚子尚未拜天魔为师,醉仙姑则初得人形,还是一副少女模样。
大明山附近有一片竹园,园中有一方温潭,得名虎潭,乃当年女娲补天之时滴下的鲜血所化,天魔和醉仙姑修炼之余,常入温潭去寒消浊。这虎潭虽比不得仙山中的神池灵泉,论祛除寒毒之效,却并不逊色几多。
那天醉仙姑练完魔功,只身去温潭沐浴,以祛寒毒。才将脱去衣衫,浸身池中,醉仙姑忽闻异响,循声看去,只见竹枝瑟瑟,似有奇风来袭。她大喝一声“是谁”,那竹林深处旋即探出一道紫红剑气。剑气冲出竹林,在虎潭边现出真身。其人一袭紫衣,身姿伟岸,玉面乌发,平眉悬鼻,一双长眼炯炯有神,两片丹唇漉漉多情。醉仙姑本来怒火中烧,单这一眼竟火气全无了。
追云子右臂一抻,由劳宫穴化出劈雷剑,剑尖指向醉仙姑,道:“你这妖孽,今日遇了我,便是你的死期。”
醉仙姑将湿答答的头发拢至颈后,道:“我一个弱质女流,你要杀我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一身浊煞之气,还说自己是弱质女流。”追云子哼着鼻子,道,“我猜你在大明山修行,是或不是?”
“我在哪里修行又有什么分别?你既然决计杀我,那便干脆利索些,给我个痛快,也算你仁义了。”
追云子抬肘举剑,左手行剑指诀,将一缕朱红剑气由剑尖引出,刺向醉仙姑。醉仙姑以为追云子当真要取她性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却听剑气过耳,裁断一撮头发,才睁眼,便看见那撮头发卷在剑气中,朝追云子左手飞去。
追云子握着醉仙姑的头发,轻轻一簸,道:“今日我且留你一命,来日若叫我见你作恶,我这把劈雷剑斩断的可不止是你的头发了。”言毕,他朝醉仙姑撇嘴一笑,人剑合一,化归紫气,直冲云霄而去。
他这一笑,便是阳春三月的晴日也要黯淡两分。醉仙姑双目发直,抬头凝望追云子遁飞的方向,在那蓝天白云的分界处细细寻觅,好似一块寒冰,融在烈日下,越发卑微,越发渺小。她感到一阵乱风掏空了自己的心,托住她四肢的,是一丝界乎陌生与熟悉的快意,又像受了鼓舞,又像受了打击,又像舔了蜜糖,又像灌了苦酒。这迷乱的一刻才刚过去,她便头晕目眩起来,好像憋了一口长气,濒临窒息,喘得发慌。再闭目凝神,追云子那一笑偏又浮上脑海。他唇上的纹路、嘴角边铁青的胡渣,人中处略微发亮的起伏一再重复,一再强调,由细节蔓延至整体,再由整体微缩至细节,洋洋洒洒铺开,顷刻间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醉仙姑无从知晓,追云子这一笑,将成为她一生的羁绊。后来她在人间奔走,看惯了凡尘俗世的悲欢,又忍不住庆幸于这羁绊的存在。在常朝云面前,醉仙姑素来寡言少语,只有一回,醉仙姑授她一道自创的法门,常朝云久久不得要领,醉仙姑训了她几句,遂飞天百尺,化出一条软鞭,垂直下坠,狠狠抽在常朝云身上,喝道:“凝元于心,运气于臂。你真元未凝,自然气行不顺。”旋即化身青影,游在几棵乔木间,又道:“血魄冲顶,五脉齐通。你三脉未通,血魄淤于廉泉、风门,长此以往,终有心脉折损之险。”
话音刚落,醉仙姑现形于常朝云身前,继续说:“练我这道绝情瘴,单单心如止水是不够的。调元之势若无杀气,真元不得内丹炼化,便不足以固穴通脉,瘴气自然放不出来。”
“可是既已心如止水,如何还能有杀气?弟子实在不明白。”
“谁告诉你心如止水便要摒除杀气?你并不知,为师这道法门,是因何而创的。”言毕,醉仙姑望着悬在山头的弯月,连连叹息。
她这怅然若失的模样,常朝云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常朝云一直以为醉仙姑铁石心肠,是个放下情爱欲念的魔女,其时她并不知醉仙姑的酒葫芦里还收着追云子的元神,她也不会想到,七百年前玄鹤宫两名弟子被紫云老祖逐出师门,竟与醉仙姑有关。
那件事的起因,要从醉仙姑和追云子的第二次相会谈起。是个春雨蒙蒙的日子,稀疏的小雨下下停停,尽管持续了一两日,地上却未尽湿。醉仙姑练罢魔功,又到那温潭中沐浴。每次来这温潭,她都不知动了怎样的歪心思,时时企盼着,总觉得追云子会再次出现。失望一次次光临,捱到下回,又变成了崭新的希望,化在潭水中,流在她白皙纤长的手指间。于是沐浴祛寒的时间一再延长,起初才两刻,后来变成半个时辰,再后来终于接近一个时辰了。这还不够,她又备了好酒,沐浴完毕便栖在一旁的竹枝上,一面喝酒一面盼着追云子。当真等到他,醉仙姑又不禁脸红起来,甚至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妖,对方是道。
同上回一样,追云子匆匆而来。不同的是他一身樵夫打扮,戴了一顶斗笠,手上捏了一朵石榴花。醉仙姑转过身去,垂着脸,等他开口说话。才等了一小会儿,她便没了耐心,对追云子说:“三十年不见,道侠别来无恙。”
追云子厉声问:“这三十多年来,你可害过人?”
醉仙姑不曾想追云子如此开门见山,莞尔一笑,兜着一捧水,合在胸前,道:“我在天魔门下,岂有不杀人的道理?”
追云子不动声色间摘下斗笠,掷向醉仙姑。醉仙姑以掌力挡了两下,终究被那斗笠抵住咽喉,动弹不得了。她盯着追云子,低声问道:“你方才多使一分罡气我便死了。为何要手下留情?”
“我并非手下留情。只是想你寄人篱下,纵然害人性命,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追云子言及此处,犹豫片刻,继续说,“我看你道行匪浅,何不脱离魔道,皈依我们仙门正道?”
醉仙姑冷笑道:“你是仙山弟子,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妖怪的难处。举凡深山幽谷、雾障浓重之地,狐鼠雉鸠为浊邪阴炁滋养,总有灵体得成的。可是光有灵体却不足以修得人身,还需尽吸日月华精,遍寻奇果异花。机缘好的,数百年可脱原形,时运不佳的,千年之久也未必能得偿所愿。个中艰辛,非我族不可想象。我本是五台山上一只鸟雀,苦修两百余年始得人面。后来偶得天魔栽培,前后不过三百年,我便雀体得脱。你且告诉我,天魔于我有恩,便是他无恶不作,我又怎可背弃于他?”
追云子听罢,对醉仙姑倒生出几分敬意来了。他行五品莲花印,由指中弹出几缕金丝,飞向抵住醉仙姑的斗笠,施了一分力道。醉仙姑咽喉生痛,哑口哼了一哼。追云子抿嘴笑道:“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你若想活命,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即可。”
醉仙姑嗓子发颤,反问他:“什么事?”
“你助我布个圈套,囚住天魔,我便饶你。”
醉仙姑毫不犹豫,道:“你要抓天魔,自然有你正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答应你,也有我的理由。既然身为魔道中人,便该维护魔道。试问你们仙家正派,又如何处置欺师灭祖之徒呢?”
追云子道:我们仙家弟子乃匡扶正义之辈,欺师灭祖、背信弃义自然该诛。你们魔界荼毒生灵,你助我灭天魔,实在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之举。怎可与仙家弟子欺师灭祖之举相提并论?”
醉仙姑轻轻一笑,说:“你在仙界,这是你的命,我在魔界,这也是我的命。命该如此,又说什么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你要杀我便杀,我能死在侠士手下,也能死而无憾了。”
追云子听罢,行七宝骞林指诀,只见施于斗笠的几缕金丝微微一震,斗笠便飞回追云子手中,现出劈雷剑真身。醉仙姑垂脸,睨着追云子,问:“你若放了我,便不担心我再替天魔害人?”
追云子道:“天魔大弟子为我们仙家所灭,他便收了你和灵虚子为徒。我杀了你,天魔还有灵虚子替他卖命。便是杀了灵虚子,他日天魔要纳个为他害人的小妖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不杀你,是念在你虽为邪魔,却不失忠义之情。”
醉仙姑还要言语,追云子打袖中摸出红艳艳的石榴花,又道:“方才我在山谷中发现几株石榴,虽过了花期,却独见这一朵仍开得娇艳。想来,花也如人,开在山中寂寞,叫我看见也算得缘分。”
言毕,追云子将石榴花掷向醉仙姑,这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尽管如此,快感却鲜活而勃发,自醉仙姑颈部的压痕流向她手中的石榴花,终于扩散至全身。她望着追云子消隐的方位,右手拈着花蒂,凑向鼻子,左手情不自禁扬出水面,在脖颈上摩挲那略略发痒的痕迹。
此后好几天,每想起追云子,她便伸手去摸脖子。脖子上的压痕自然早没了踪影,然而在这神经质的摩挲中,那熟悉的快感又变得陌生起来,好像一股洗不掉的鱼腥,顽固得令人作呕。
过了三五年,在远离大明山的一片桃林中,醉仙姑又见到了追云子,只是这一回,追云子是与重明观弟子董芾、陆知秋同行的。醉仙姑生怕三人嗅到自己身上的浊邪之气,远远地藏在一棵桃树的顶冠中。那桃树生得极高大,倚着顶冠,正巧可以眺到桃林边际,一窥三人的身影。她并无偷听三人谈话的初衷,一门心思全放在追云子身上,虽然以她当时的修为,三名仙家弟子的声音她是听得再清楚不过的。
追云子一袭青衣,束了个红玉冠,举手投足间俊逸非凡,醉仙姑看得面红耳赤,比之凡人少女并无二致。她未料两日后,还是在那温潭边,她又见到了追云子。跟前两次不同,追云子现身时,醉仙姑已然出浴,躺在一根压弯的竹枝上饮酒。二人隔了温潭,醉仙姑垂足坐起,面颊绯红,望着追云子,追云子目光凌厉,比前两回少了些温情。
先开口的是追云子,嗓子绵软,问道:“前几日你偷听我与重明观两位仙侠谈话,有何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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