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笙冷笑道:“人魔身为护法明王,的确有重生的机会,不过依此法重生,她需自缚于太和山妙一谷,再要现世需借天象之变,谈何容易?若能补足其元神,可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借体重生,恢复如初。兕虎神君一脉虽多有不和,却也知人多方才势众的道理,能补人魔元神,其余护法明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人魔元神亏损,她自己是闯不进子虚谷的。当日来我们长白山的,是天、境、阴、阳四魔。他们收合人魔散落在人间的部分元神,附在一把玄阴剑内,一入山门便大开杀戒。你莫小瞧这些魔头,镇守子虚谷的法器克制寻常妖精魔怪当然容易,然而对付魔界护法明王,那八方法器最多阻他们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单打独斗,你师祖收服那些魔头自不在话下,可天、阴、阳、境四魔齐犯,莫说你师祖了,就是我们祖师婆婆在世,也未必能轻松应对。其实重明观这一劫,你师祖早算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黄玉笙凝望封困在万载寒冰内的师姐,七十二年前的旧事刹那间涌上心头。那天四魔头率弟子兵分两路闯入山门,天、阴二魔一众拖着华清师太,阳、境二魔及门徒则应付一众重明观弟子。这场恶战僵持了半日,重明观众弟子不敌阳、境二魔,六人殉道后,终于叫他们冲破剑阵,过了鸠蓝血池,将玄阴剑送入子虚谷。
说来也是天意,本来当年四代弟子有一对复姓夏侯的孪生姊妹,以双剑合阵闻名三界,若有她俩在场,阳、境二魔要破阵是绝无可能的。无奈做姐姐的顶撞华清师太,便连累妹妹,被华清师太一并罚至后山面壁半个月,加之其时,冷惊鸿已叫华清师太封禁在碧洗池底,这才叫魔头占了便宜。
玄阴剑入谷,人魔的魂魄即刻脱剑,朝谷底的子虚洞飞去。那子虚洞内满布雷霆业瘴,既是轰雷咒法门之根,也是轰雷咒唯一的克星。人魔的魂魄吸取谷内瘴气,不过一刻便化解轰雷咒,元神归一,再附身玄阴剑,打子虚谷飞出,缩成一根发钗,扎入境魔高耸的发髻。
当日,华清师太卫道牺牲的诸多细节,黄玉笙并不愿意过多回忆。人魔元神归一后,阳、境二魔又打伤七名重明观弟子,带着人魔的元神离开了长白山。黄玉笙和六师叔姚晓霜、师妹许燕飞在鸠蓝血池边的焦明阁安置好受伤的同门,这便赶回毕方殿,打算助师太一臂之力。哪知毕方殿内一片狼藉,幔帐、竹帘、衣什物件满地堆延,仔细一闻,更有焦灼的气味。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三人里外寻个遍,并未发现华清师太和天、阴二魔的身影,单单察觉到一股戾气,在金桃林内游蹿不定。可是站在重明阙下扫一眼金桃林,并不见任何异样。
三人正疑惑,却见金桃林上方凭空展开一抹青光,自那青光内钻出华清师太的身影。黄玉笙唤一声“师父”,华清师太并未理会,朝东面飞去,化作一道青绿剑气,消失了。少顷,又见一抹青光闪在金桃林上空另一处,这次现身的却是天魔,周身红云护体,才刚出现又隐去了。
“是五浊金斗。”黄玉笙对许燕飞说,“师父在五浊金斗里。”
五浊金斗为重明观祖师赤焰老母所创,是一道锁妖囚怪的法门。当年仙家三祖收服魔界七大护法明王,天、地、阳、神四魔都是被赤焰老母的五浊金斗擒获的。这法门以内丹推动,施法者道行越高,法门的威力越大,道行不足两百年者,除非仙根绝异,若盲目修炼这道法门,一定会走火入魔。便是道行深厚者,使出这道法门也需速战速决,因为这法门既以内丹推动,每拖一刻便折去一成血魄,血魄耗尽,施法者是性命堪忧的。
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道行不足,多次运气,试图闯入五浊金斗,皆以失败告终。那五浊金斗无形无界,一旦发动,斗外人再要闯入其中,须打通金蝉咒的七重境界。然而当日,整座长白山上,打通金蝉咒七重境界的,除了华清师太,只剩冷惊鸿和夏侯姊妹三人。偏偏这三人都不在,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华清师太真元尽损,肉身不存,只剩二魂五魄同天、阴二魔一齐被锁在五浊金斗的法禁之内,化作一颗时绿时红的明珠。那明珠遁地而去,跨过千山,终没入太和山灵璧峰下。
想起这日的情形,黄玉笙仍不胜唏嘘。“若我师父不以太阴锁魂锥惩戒大师姐,师父是绝不会身亡的。若当年杜师叔救下的不是我,而是你母亲,重明观便不会损失惨重。退一步说,当年大师姐与那二人困于魔瘴,纵有肌肤之亲却未能受孕,她便不会受罚,这一切灾劫也可避免。当日大师姐自觉身怀六甲,被你师祖禁足于碧洗池底,我为了替她求情,不知跪了几宿,哭了几回。师父并非无情人,只要求师姐说出那几日,她和玉衡、霄明在峡谷内的作为,好歹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也好从长计议。可大师姐既道不出他们三人那几日的所作所为,又说不清自己腹中胎儿生父是谁。究竟是她身中毒瘴,以至于对那几日的记忆全然模糊,还是她有意隐瞒,谁又知晓?”
黄玉笙长叹一声,又对顾乘风说:“我跟你母亲都是孤儿,被华清师太收养,才得以入门。你母亲虽然是被你师祖关在碧洗池底的,其实最痛心的人也是她。我们重明观立派至今,早有弟子与人婚配的先例,只要明媒正娶,绝无一人阻挠。”
说到此处,黄玉笙略有些哽咽,收拾心绪,这才继续说下去:“本来你母亲珠胎暗结,不全是她自己的错。那人魔的迷仙诀,法门多污浊邪恶,又以六欲淫心瘴为淫邪之最,专攻神庭、上关、玉枕穴,凡人中了此法必日夜秽乱而亡,便是我们修行之人,也免不了心魔乱神、淫欲肆然。当年我侥幸得师叔所救,被她的金花坠带去太和山外的一个山洞。我也不知自己在那洞中困了几日,是你师祖寻到金花坠和幽冥鉴的下落,这才找到我,为我吸除瘴气。后来我带你师祖、天枢道长、丁贤梓一路向东,你师祖和丁贤梓再循二派法器的慧光,这才从峡谷密林中发现你母亲和丁莫一。玉衡道长不知去向,那会子大家都想,是人魔中轰雷咒之时,将玉衡道长散去他方了。玉衡道长毕竟修为深厚些,也许自行化解瘴气,这便先行离去了。总之,丁莫一仙根尽断,魂魄不全,只剩一线气息,丁贤梓吸去他体内瘴气,他又撑了两日才死。师姐虽中了毒瘴,调息一月,法力倒也恢复了七八成。又过了两个月,师父为她运气调息时察到胎象,这才向她逼问那几日峡谷中发生的事情。中了迷仙诀,虽心魔涌动、神智不清,并非记忆全无的。我修为道行远逊师姐,尚有三分记忆,想必那几日峡谷中的事情,师姐是多少记得一些的。可是师父问她,她只说她记不得,随即泪流满面,好似言不由衷。当日若只有丁莫一和师姐困在那峡谷,这倒不是难题了。玉和仙姑飞升前便立下规矩,若本门弟子与别派男子互生情愫,便依凡俗婚嫁之礼,离开长白山,或入他山,或入凡俗,旁人不得阻挠。丁莫一若是你生父,纵然他死了,只要由白泽观差人前来迎娶师姐,从此她便是白泽观的人,虽不是白泽观弟子,并不耽误修行,这也不算什么丑事了。但是师姐一问三不知,你生父是谁便成了谜。自你师祖执掌重明观,三百多年来,我们长白山重明观一直是仙界正宗。你母亲是重明观大弟子,倘若叫昆仑白泽观和丹霞山玄鹤宫知道她怀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我们重明观颜面何存?”
“所以,师祖才把母亲囚在这儿?”顾乘风道。
“师父把师姐关在碧洗池底,是想等她产下孩儿,养到一岁便送下山去,交给无子无女的夫妇收养。”黄玉笙将目光移到万载寒冰上,不无惋惜地说,“师父的为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想把你送走,也是为师姐打算。你师祖收了十一名入册的徒弟,七十年前仅余五人,仙根卓绝者不过三人,这三人之中,仙缘深厚的,只有你母亲一人。你母亲仙根虽属兑卦,刚入门修行三年,便收了白龙剑。后来我和你许师叔先后入门,得了幽冥鉴和逍遥旗,再加上你师叔祖的青天印,玉和仙姑创下的神霄合和阵总算成了气候。依你师祖的想法,你母亲是长徒,仙根仙缘俱佳,原是接任重明观的不二人选。若叫一个孩子断送前程,实在可惜。于是她琢磨着,既然你母亲不肯说出你父亲是谁,那么干脆送你下山,做个了断,从此你母亲也好专心修炼,将来承掌门之位。”
“那后来为什么又把我留下来?”
“其时,你母亲怀有身孕的事,整个重明观,只有你母亲、你师祖、我,还有你那两位背叛重明观的师叔知晓。你师祖对外称你母亲闭关修行,叫我每日为你母亲送去饮食。你母亲什么话都同我讲,我虽知你师祖有意送你下山,却不敢对你母亲提半个字眼。只是那日你母亲突然对我说起取名的事,她说生个儿子就叫乘风,生个女儿就叫梦岚。又说等她诞下孩子,要亲手为你做衣裳,缝棉鞋。你尚未出世,师姐就动了为母之心,将来师父送你下山,她如何断得了这母子情份?当日你母亲那番言语,我听在耳中,落在心底。你出生后,约摸半岁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把你师祖的打算全说出来了。”黄玉笙连摇头,接着说,“师姐四岁入门,修行两百余年来从未顶撞过师父,可是因为这件事,她却对师父动了手。我赶到池底的时候,她们二人正在斗法。师姐的道行自然比不过师父,好在师父一再忍让,未伤师姐仙根,单是收去师姐的白龙剑,再以金箭玉鸾指命中师姐的神庭穴,封住她的真元。我立时跪下,替师姐求情,师父却问了师姐一句话。”
“什么话?”
“师父问她:你可知错?这本是再容易不过的问题,师父如此问她,她只答一声知错,师父绝不会为难她。可师姐却不吭声,只垂头看地,她未回答,其实是在跟师父赌气。你师祖脾气虽好,这会子也恼了,便放出这块万载寒冰,将师姐封禁,再拿太阴锁魂锥镇住师姐的真元。你的天罡猎月檠和九曜莲花戟是重明观一等一的法器,仅次于此二宝的,便是这太阴锁魂锥。这件法器威力无边,师姐叫它镇住真元,只消九九八十一天,元神便被它吸去,全靠内丹保命。单拿太阴锁魂锥镇守真元也罢了,我们重明观法门众多,总有克这太阴锁魂锥的方法。你师祖却在太阴锁魂锥上施了法咒,能拔下太阴锁魂锥的,除她本人,只有与你母亲阴阳交合,共育麟儿的男子。你师祖是何用意,我至今也猜不明白。她一向面恶心善,我想她以法咒禁制你母亲,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半个月后你师祖卫道牺牲了,我怕事情败露,提前将你从这池底抱出去,藏在天池边的山洞内,过了半月才将你抱进山门,谎称你是我捡到的孤儿,收养下来。余众来池底寻你母亲,见她冰封在万载寒冰之内,自然有诸多不解,我便告诉他们,师姐因瘴毒攻心,走火入魔,师父才不得已,将她困在禁制内。好在她们未生疑。总之,师父死了,师姐又封在碧洗池底,我勉为其难做了掌门。如此这般,你才留下来,成了我的大弟子。”
顾乘风怔怔地望着他那困在万载寒冰内的母亲,过了半晌,冷冷地问道:“师父,这些事情你既瞒了我许多年,如何现在又告诉我?”
黄玉笙苦笑道:“我们重明观过去三百多年虽然是仙界正宗,内里早虚空了。我几位师叔殉道的殉道,出走的出走,后来单剩六师叔一人尚在长白山上,到我执掌重明观的时候,上上下下哪还有独当一面的能士?我且问你,我们重明观立派的根本是什么?”
顾乘风思忖着,答道:“莫不是匡扶正道、降妖伏魔?”
“降妖伏魔固然是职责所在,却非我们立派的根本。仙界三派所以相安无事共存千年,是因为我们各有各的法宝,各有各的阵法本事。虽然每百年有一场比试,以定正宗,却因各派相互制衡,这才得了太平。如今我重明观人才不兴,丹霞山玄鹤宫又素来孱弱,白泽观却如日中天。丁贤梓自不必说,他徒孙辈中又有李冬寻、宋渠这样前途无量的弟子。至于他师兄和他二弟子,这些年来,修为和法力也长进颇多,形势大为不妙啊。况且丁贤梓这个人一向野心勃勃,早有吞并重明、玄鹤两派的意图。为师担心,这次百年之期,就是丁贤梓灭我两派之时。”
“弟子明白了。师父是想把我母亲救出来,促成神霄合和阵。”
“不错,凭丁贤梓今时今日的实力,我们要求生存必须保住仙宗的地位,而重明观保住仙宗唯一的指望,只有神霄和合阵。你五师妹仙缘虽丰,仙根却浅薄了些,驾驭不了那把白龙剑。修炼道行逾长,法力逾厚不假,奈何修为受限于仙根,仙根之短不是光靠年月堆叠足以弥补的。这些年来,她法力增进倒还过得去,修为却无长进,怕是再练百年也达不到人剑合一的境界。”黄玉笙叹道,“倘若你父亲是玉衡道长,你请他来长白山一趟,这便再好不过了。若你父亲是丁莫一,这也是天意,人事已尽,但听天命吧。”
顾乘风奉师命下山是两天后的事。清晨出发,一个时辰便飞离长白山地界,至午时已可见零星村落。天黑后,他在一间小店歇脚,用过晚膳,这便睡下了。至半夜,天罡猎月檠忽然由顾乘风印堂逸出,悬在窗边,轻轻摇晃。顾乘风睁开眼睛,并不起身,只收回法宝,盯着窗户屏息凝神,不久便听得异响从窗外传来。
这是个月明之夜,月光清晖尽洒,把树影投在窗户上,微风一吹,那树影便抖个不住。顾乘风将真元聚在神道、悬枢两穴,肉身化为虚影,蹿出窗外,立在一个黑衣人身后。那黑衣人刚要回身,却叫顾乘风施了定身咒,压低嗓门问道:“是谁?”
顾乘风已认出这黑衣人是他五师妹苏荣,凑近她左耳,笑道:“我还没问你是谁,你倒问起我了。”
苏荣大喜,喊了声:“师兄!”顾乘风担心她吵醒住店的其他人等,忙解开定身咒,示意她小声些,这便将她领回自己的房间。
苏荣一进屋便跳上桌,捻燃身旁的油灯。顾乘风合起房门,到榻边坐下,问:“你怎么跟来了?”
“我如何不能来?”苏荣摘下面罩,两条腿绞在桌边,抖个不住,“再说了,就许师父遣你下山,不兴她遣我下山吗?”
顾乘风哭笑不得,说:“若当真是师父遣你下山,你何必鬼鬼祟祟,作这身打扮?”
苏荣狡黠一笑,答道:“我偏欢喜这般打扮,师兄管得也太多了些。”
“你倒说说看,师父遣你下山作甚?”
“她老人家遣我下山,自有要事,我怎能随便告诉你?”
顾乘风长叹一声,就势躺下,说:“既如此,我便睡了。”
苏荣本指望师兄把床榻让与她,这当儿顾乘风倒头便睡,她不想自讨没趣,只好在席上将就了一宿。翌日天不亮,苏荣还睡眼惺忪,顾乘风早梳洗完毕,要继续赶路了。二人一前一后走入一片市集。途经一家面铺,顾乘风点了一碗面,苏荣也随他点了一碗。二人坐定,顾乘风笑问:“昨晚你不是说,师父遣你下山有要紧的事吗?你还跟着我作甚?”
“谁说我跟着你了?顺路还不成吗?”
顾乘风摇头道:“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私自下山,当心她罚你去天池焦明阁闭关思过。”
苏荣拿起筷子把玩,说:“我就不信,师父要罚我,师兄不帮我求情。”
“我就是替你求情,师父也未必肯饶你。”
“师父饶不饶我是师父的事,你若不帮我求情,真真是没良心。”
“你倒说说看,我如何没良心了?”
苏荣撇嘴一笑,说:“长白山和丹霞山相隔万里,我陪你去,路上总有个照应。你若不领人情,可亏了我们同门一场。”
苏荣这番话,说得顾乘风心悦诚服。他抿嘴笑了笑,看着苏荣右眉梢那颗朱砂痣,一时出了神。按重明观的规矩,弟子不得师遵是不许下山的。苏荣上回下山还是五六年前的事,也难怪她这次憋不住,要偷偷跟来。修行之苦,非修行者不能明了,尽管凡尘俗世里人人都道神仙好,愿意上山修炼的,却寥寥无几。单说重明观吧,入门的弟子没有哪个不是苦命人,要么父母双亡,要么遭人遗弃;双亲健在,生活无虞的人,对于得道成仙这种事,并没有多大的热情。
若非突遭变故,苏荣是绝不会上长白山修行的。她出身官宦之家,父亲位至州牧,兄长在军中任职,本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然而北魏新帝登基,苏家成了党争的牺牲,落了满门抄斩的大祸。幸得乳娘相助,苏荣才逃出生天,躲在荒林中,受尽苦楚。那日顾乘风和两个师妹下山采药,遇着苏荣。顾乘风见她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自作主张带她上山去,半年后,她便入了师门。
苏荣虽自幼娇生惯养,却是个勤修苦练的孩子。这勤奋的劲头,一半是她天性使然,一半出自灭门之恨。修行最初的十年,她天天盼望来日闯入皇宫,取那皇帝人头。再过十年,她修为越发深厚,却对报仇一事丢了兴致。黄玉笙只当她道法参悟有了长进,对于凡俗恩怨看得透彻了些。道法的参悟略有长进是事实,看透恩怨却未必。苏荣所以打消了报仇的念头,是因为她那年下山,经过北魏皇城,看到了杀她全族的皇帝。那男人步履蹒跚,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观感,二十年前的意气风发,在他身上是一星半点也寻不着了。这一瞬间的所见,抹去了苏荣久郁心头的仇恨。确切地说,是这皇帝老态龙钟的病容给苏荣带来了一种激烈的快感,比杀死那皇帝,取下他人头还要畅快百倍。时隔二十六年,再度飞越北魏皇城,眼前的气象比之当年并无分别。黛瓦粉墙依旧,楼阁亭台尤在,便是青石板路上的纹理,似乎也毫无变化。然而宫门外行色匆匆的大臣、后花园旁安坐于轿撵的妃嫔、聚在院墙边斗蛐蛐的年轻太监断不是旧人了。老皇帝十三年前已然作古,家仇酿过四十余年,竟比白开水还淡上三分,于苏荣,既在意料之中,又多少有些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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