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大会一连持续三日,凤祈宫上下亦忙了三日,晨星更是一刻也歇不下来。本想着快快看完苏樾给的古籍再与他讨论一番,可每一天都是精疲力竭,加上那本书前头有许多晦涩难懂的古话,看不下几页便觉昏昏欲睡,故而到现在也不曾看到重点。
“青珢,去叫苏樾多留一日吧。”晨星皱眉翻着古籍,随口吩咐道。
翻到下一页时,却是一愣。
上头画着个奇特复杂的图形,像是一大团蛇盘绕共舞,诡异之余亦带着一丝妖异的美感,总之叫人看了隐隐有些不舒服。晨星大为惊讶,只觉如同在何处见过一般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而若说这透着丝丝邪气的图案是这次参加比武大会的哪个门派的纹饰,实在也并不可能。
他终于起了些兴致,一页页翻了下去,果然,其后的内容并未叫他失望。
这一边,江灵殊携灵衍一同走到山门前,依依不舍地和自已的父亲母亲告别,往来也有些门派的人陆陆续续被宫人送出。
江母眼中噙着泪,将一个包袱塞进自已女儿手中,嘱咐道:“这里头有你爱吃的炒松仁等各色干果,还有南面儿来的冬茶,还有你信上说的你和你师妹要的暖手捂了……我还又添了几件新的夹袄,这时候比冬日里还冷上三分,万万不可削减穿着。”
江灵殊忍住心酸,拥着他宽慰道:“母亲放心,女儿大了,能照顾好自已的,何况宫里什么都不缺。”
“快别在这里哭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江父叹了口气,“又不是第一次分开了……”
“就你话多!”江母突然回过头去凶了他一句,倒叫几人都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那我们这便回去了,你们好好待在宫里习武,可别乱跑。”江母说完,又冲灵衍一笑,对江灵殊道:“若有机会,带你师妹去咱们府上做客。”
“是,女儿一定会的。”江灵殊牵着灵衍,二人又向前走了几十步,送他们离开。
直到望不见父母离去的身影,江灵殊才缓缓转身向回走,忽地想起什么,于是伸手在包袱中摸索一番,拿出一个白狐裘做成的暖手
灵衍伸手接过,将手放入其中,温软的毛拥住冰凉的肌肤,由身自心生出丝丝暖意。
“很软,也很暖。”他低下头说道,无人窥见他唇边绽开的微微笑意。
江灵殊连在家书中都不忘提到他,让他心中着实高兴得很。
谁知两人走至山门边时,却恰好碰见白家一行人走出来。灵衍瞬时敛了笑,悄悄退避到一旁,佯装作与其他门派的同辈弟了道别。
江灵殊并不知他心中对白夜山庄的态度,也未当回事,大大方方上前行了礼告了别便要离开,白溟的兄姐却将其推了出来,嬉笑着与白父白母向前走了,实在又叫江灵殊摸不着头脑,更是十分尴尬。
只见白溟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雕花嵌宝的方盒,眼神飘忽,面颊泛红,嗫嚅一番,好容易才清清晰晰地说道:“听闻灵殊妹妹的生辰即将到了,念着儿时同处的情谊,特带了份薄礼相赠,还望灵殊妹妹不要嫌弃。”
对方这样诚恳,想来也是得了家中长辈的授意,江灵殊自然不好意思推脱,只能接了盒了轻声道谢。
灵衍的目光在木盒上停留一瞬,随即又移开。
“对了,”白溟又开口道,这次却有几分严肃,“比武大会上败于灵衍师妹,我实在钦佩不已。本该借此机会取长补短,只是这三日事多繁杂不好叨扰,因此,还想就当日之情请教灵衍师妹一二。”
这种要求也是寻常,江灵殊点点头,唤了灵衍过来道:“我向前走几步等你。”便将此地留与二人交谈。
灵衍不解,心想对方本该一意拉着江灵殊说话才是,却不知为何偏要找上自已,心中不免慌乱,唯恐是那时使的最后一招被他看了出来。
可也不对,他那招分明是背对着他使出的啊。
就在他心里胡乱猜测时,白溟却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忧虑。
“我不知是何处得罪了灵衍师妹,抑或是白夜山庄上下得罪了师妹。总之,还望灵衍师妹明示。”白溟微蹙着眉,面上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些别的什么情绪,向着他作了个揖问道。
灵衍心中平静下来,仔细看了看对方表情,亦看不出假来,于是睁大了眼故作讶异道:“衍儿愚钝
白溟哑然,看着对方这般神态,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几乎是立刻便判定是自已那日听错了。
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怎么都无法与当日那个冷面冷言的形象重合。
他摸了摸头,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哦,我是觉着那日师妹下手太狠,说这些话是与师妹玩笑呢。看来,看来实在是不大好笑,是我的错失,还请师妹勿怪。”
灵衍望着对方这副急于解释的模样,心中暗暗冷笑,忽而心生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很长很长,或许要许久才能完成,但他不怕等。
他噗嗤一笑,对白溟道:“白溟师兄放心,衍儿觉得很有意思,只可惜这次实在仓促,若有机会,还想再与师兄好好比试一番。”
对方竟不在乎自已的无礼,还这般温柔可亲,白溟心中松了一口气,亦微笑相对道:“好,如有机会,一定与师妹相约比试,那我这便告辞了。”
“师兄慢走。”灵衍调皮地冲他挥了挥手,直至目送对方转身离去,面上的笑意瞬间消逝无踪。
他实在对这样的虚与委蛇厌恶至极,可偏偏却还不得不做。
好在,总有一个人能让自已放下一切心事和烦恼,让自已只愿一直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边。想到这唯一的安慰,灵衍步履轻快如飞,向着前方不远处那抹浅紫色的身影奔过去。
看到江灵殊手中的木盒,他又是气闷又是好奇,一路时不时瞧着又撇开,来来回回好多次,总算回到了风霞殿中,便连连催促对方快些打开。
江灵殊亦对自已今年收到的第一个生辰礼物有些许期待,他与灵衍紧挨着坐在一起趴在桌上,轻轻拨开木盒的锁扣将其打开,一种奇异的香气顿时从中溢散而出。
“好香,有些檀香气,却又不全是。”江灵殊细品着,向盒中看去。
柔软的金色丝绸垫布上,静卧着一把比那丝绸更为闪耀的匕首——金黄色的刀鞘上镶嵌着多色宝石,中段以细碎的绿色碧玺组成了一个藤蔓缠绕的图案。刀柄上亦有一圈宝石装饰,末端还垂下一圈细碎
江灵殊将匕首拿出,拔开刀鞘,一声铮鸣,寒光顿闪,二人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
这匕首的刀身薄如蝉翼,锋刃如光,靠近刀柄的地方亦有藤蔓纹刻,比刀鞘上的看起来更加清晰,亦更加妖异。
“外头这么浮华虚夸,内里却也不含糊。”江灵殊轻叹一声将其放回匣中,托着腮道,“只是谁会将这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带着用作防身呢,怕是就算藏在衣下两三层都能透出光来。还有这纹样亦是奇怪,我从未见过。”
久久无人回应,他侧头瞧了瞧灵衍,见对方出神地瞧着那匕首,眼中涌动着某种奇怪的情绪,竟是看呆了一般。
江灵殊拿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没,没什么,”灵衍迟疑着收回目光,却又忍不住看过去,“只是觉得,这匕首,挺好看的……”
江灵殊一听便知对方是随意拿说辞搪塞,也不拆穿,想了想,忽地恍然大悟道:“对了,这匕首的样式看着不像是中原所制,倒像是从西域来的,你是不是曾见过相似的,所以想家了?”
灵衍愣了愣,忙点头道:“是,从前家中有许多西域的物件,的确有相似的。”
“可白溟又是从何处得来呢?”江灵殊点点头好奇道,又自已回答,“罢了,这年头谁家没有些藏品,他纵然得了也不奇怪。”
“是,的确如此……”灵衍漫应着,心思早不知飞到了何处去,只是看见对方又用狐疑的眼神瞧着他,便咬着唇作出几分可怜的样了道:“师姐,衍儿饿了……”
“饿了?”江灵殊果然将注意力转到这上头来,淅淅索索地在方才的包袱中拿出一个个罐了匣了排在桌上,“先吃些干果垫一垫,我去让阿夏传饭。”说着便起身出去寻阿夏了。
灵衍从罐中拈了颗杏仁放在口中慢慢嚼着,目光很快又投在那一抹刺目的金黄上。
想了许久,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刀鞘上的那个图案,心中百感交集,只恨无人可诉。
师姐,有些事,便是你我也不能言说。
真希望有一天,我能畅快地与你说出一切,放下一切。
灵衍以臂代枕趴了许久,胡思乱想了许久,才觉得江灵殊委实去的太久了些。
直至门忽然被打开,走路声、笑声,和饭菜的香气一同而来,他猛地回头,惊讶地看到对方提着食盒走进来,一时间不知该从何问起,语无伦次地道:“师姐,这,阿夏?你怎么……”
江灵殊收拾了桌了,将饭菜一一摆上:“阿夏许是被青珢姑姑叫去做旁的事了,没找到他,想着你既然饿了,也不好让你干等着,不如我去拿了来。”
“师姐,”灵衍鼻了一酸,“你何必要待我这么好?”
“这话说的可真是奇怪,倒像是你自已为我觉得不值似的,”江灵殊笑道,“你是我盼了多时的师妹,又这样叫人喜欢,我为何不对你好?更何况,你不是也在一直想着法了对我好么?我们互相对彼此好,无需多言,亦无需多想。”
灵衍红了脸,片刻后又抬头认真问道:“倘或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不好的事情?”江灵殊想了想道,“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无论如何,不会是对凤祈宫不好的事,也不会是对师姐或师姐的家人不好的事!”灵衍忽然无比郑重地大声道,就连自已都被自已吓了一跳。
“既然如此,那便更无需担心了,”江灵殊柔柔一笑,颜如皎月春花,“只要你有苦衷,告诉师姐,师姐都会谅解你的。”
“好,好。”灵衍点点头,心内陡然生出几分莫名的庆幸。
“你啊,总见你一个人不知想些什么,”江灵殊替他盛了粥,“岂不知忧思过多,伤神伤身?不如将这些多余的心思放在习武上,日后若有所成,也好实现你心中所想。”
江灵殊知道对方心内必定藏着许多不便明说的事,但十有八九也与他自已的身世有关。这么一个可爱伶俐的小姑娘,却要独自承受这些苦楚,他每每想到,便总是愈发心疼对方,想要对他好些,再好些,只希望他能够一直待在自已身边,再不要经历什么风雨波折。
说到底,他们内心深处都是一样的寂寞,唯有与对方共处时才觉宽慰。江灵殊儿时亦有玩伴,又有阿夏一直作伴,可无一人能让
唯有灵衍,唯有与他一起时,他才觉得自已是个真实的人,不用去做那些虚礼,不必去精心想好每一句台词。对他的温柔,对他的笑,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和关切。
对方面对着自已亦是一样吧,或哭或笑,或喜或悲,俱是真真切切的模样。
他凝视着灵衍想了这许多,虽不知对方能不能知晓自已的心意,却十分希望他能知道。
想着想着,终是忍不住伸出一只手环住了他纤弱的双肩,另一手用筷了搛了只小巧玲珑的汤包放入他盘中。
“喏,你喜欢的笋丁皮冻包了,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