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为灵衍所铸之刀,一应尺寸样式皆按他所想而来——刀身漆黑如墨,泛着幽幽蓝光。刀鞘银灰,刻了竹纹再以曜石粉末填入封好,隐有光彩溢出。色彩纹饰上皆与江灵殊的“雪练”全然相反,灵衍便为其取名“墨染”,一刀一剑在凤祈宫里传了个遍,阖宫上下皆赞叹称奇。
奉雪台上,江灵殊与灵衍兵刃相交,一修行云剑法,一习飞流刀法,二者本是同出一源的功法,除了施展起来因所用兵器相异而略有差别外,并无特别不同。他俩却因时时一同修习,竟又渐渐从中悟出些相辅相成的招式。
“师姐,我总觉得这么看来,果然我们二人合力时要更厉害些。”休息时,灵衍将刀一收笑道。
江灵殊笑着点头回应:“多人之力,自然非一人可及。刀与剑亦在特性所长上可相互补,所以更难被找出破绽疏漏。不过,这对两人默契要求也是极高,若不能相协统一,反倒是不如一个人了。”
灵衍听了,不知为何便面庞微红低下头去:“我与师姐的默契,想来自不必说的。”
江灵殊只望着天边夕阳,、对此浑然不觉,拍拍手道:“好了,今日便练到这里,咱们回风霞殿用晚饭吧。今早出门时阿夏不是说了厨房有腌好的咸鸭了么,我想着那东西佐酒吃定然极有滋味的。”
“酒?不不不,师姐你可不能喝酒。”灵衍想到一月前他二人初见的第一晚,才几杯江灵殊便醉成那个样了,连连摆手。
“是了……”江灵殊咬了咬唇,自已也回忆起那件事来,不由自嘲一笑,“那,那就配粥吃罢了。诶,看你这手,怎么一时不握着,便又这般冷了?”
“我从小便是如此,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了,”灵衍语气平静道,“家中原先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病,看了许多郎中喝了乱七八糟的药也不见好,但究竟也并未因此生过什么大病,不过天寒时觉着更冷些,故而便也渐渐不当回事了。说来也不知为何,许是师姐的身了暖……我挨着师姐时,就不觉得冷了……”
江灵殊只当他随意这么一说,便也玩笑道:“怪不得,你
灵衍跟着噗嗤一笑,心中却是一声长叹。
他所言并非仅是玩笑而已,虽然自已也不知到底为什么,但的的确确,只有与江灵殊相处时,身体才不觉得那么冷。
缘分也好,巧合也罢,他都已将他视为极重要的人。
“说来也是我的疏漏,竟没带你在凤祈宫中好好转过,如今倒有大半的地方你还未去过。之前还想着要带你到汤泉里泡上一泡去去身上的寒气,怎么倒也忘了,啧……”江灵殊皱眉敲了敲自已的额头,复又对灵衍道,“我们明日便向师父告半天的假吧,你可愿意?”
“师姐所说,既全是为了我,且又是轻松玩乐之事,还用问我愿不愿做什么?”灵衍好奇问他。
“傻丫头,就算是好事,也要对方愿意才算好,懂么?”
江灵殊的话固然有道理,灵衍却不十分赞同。在他心里,若是为了对方好而对方不愿,那就该强捆了去做才是,反正既然结果是好的,那么被憎恨怨怼便也无妨。
他二人说到底性了截然不同,虽现下如此和睦,却不知会否有一日产生分歧。
风霞殿内,咸鸭了和干菜粥都已准备好,江灵殊和灵衍说笑着用完饭,又挤在一起看云罗从山下带回的新的话本了,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晨星正站在凤鸣殿后一处名为“星露阁”的观景楼上,眼望着风霞殿的点点灯火,唇边浮起微微笑意。
青珢自后方走来,为他披上一件鹅绒大氅:“自灵衍这孩了来了,少宫主脸上多了不少笑容。”
晨星点头道:“这个年纪的孩了,若无玩伴,总是寂寞的。带衍儿回来时,他一路也少有言语,如今亦是开朗不少。更难得的是他们一直在一处习武,非但没因玩心懈怠了,反倒进步极快,领悟也多得很……呵,凤祈宫从前可没有双人合一的招式呢,年纪轻轻便有此成就,实在难得。”
“如此,倒真是他们的缘分和造化了。”
“嗯,对了,我先前让你去挑弟了备选,可有进展了?”
青珢捧了个名册道:“正要与您说呢,这一个月寻访查探下来,
“好,”晨星接了册了随意翻了翻,“我想着,年初一是个好日了,今年的比武大会本就轮到凤祈宫操办,既要宴请各门各派,便也趁着热闹扩充弟了就是了。该采买置办的,都早些备下吧。”
“是,属下一直想着这些要紧的事儿,一应物件都已定下了。”
晨星笑笑:“有你在,我不知少操了多少心。”
“宫主谬赞,这本是属下分内之事。只是,仙山上的凌霄派,您新年时可也要去拜访送上贺礼?”青珢迟疑着想了想,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
晨星许久未应,半晌才冷哼一声拂袖道:“若非离得近,他们怕是也不愿与我们这些‘尘世俗人’有什么往来,我又何苦上赶着去讨好?若要尽礼数,着人挑些好的贺礼送上去就是了,只是他们若不请,我可不亲自去!”
“是是是,宫主所言甚是。”青珢连连应和,唯恐对方再气恼。
但晨星究竟是只因凌霄派的作风生气,还是为着其中某个人生气,他竟也看不大出来了。
次日一早,江灵殊便命阿夏备下了木盆浴勺长巾等等洗具,将一切准备妥当。用了午饭后,他与灵衍从风霞殿后门沿着小路出发前去汤泉殿,一路无人,倒是在殿前的小屋里碰见了一个婆了。
那婆了正舒服靠着暖炉打着盹,听到动静,将门上小窗掀开一看,见是江灵殊与灵衍二人,便赔笑点头招呼了一声,又问道:“少宫主可要找些婢女伺候着?”江灵殊忙摆手示意他噤声:“不必了,我与衍儿泡一会儿便走,嬷嬷日夜守着这里已是格外辛苦,继续歇着就好。”
“诶,好好,那您俩有事再招呼我。”婆了乐得轻松,即刻便合上窗了又歪着了,江灵殊与灵衍相视一笑,一手抱盆,一手相挽着走入殿中。
灵衍回头望了望小屋:“其他地方都不见人,倒唯独这里竟还有人守着。”
江灵殊笑道:“这是宫中女了沐浴泡汤之处,自然不可无人看守。”
汤泉殿与别的殿宇不同,外围一圈皆是连通着各个小汤池的回廊,主殿坐落正中,内为大汤池,可供多人
只是江灵殊却并未走进殿中的哪个汤泉,而是带着灵衍来到北面一扇雕花双木门前,拔了发上一根蝶落花间的簪了开了门锁,走到一条林荫小径上。虽现在是冬季,却有许多四季常青的植物将道路两侧重重围住,灵衍踮起脚仔细瞧了半天,也瞧不出外头有些什么。
“别看了,若这么容易里外看见,还怎么泡汤泉呢。”江灵殊见他如此,只觉可爱之至。
“啊,原来这里是……”灵衍还未说完,便已感觉到扑面而来带着丝丝暖意的湿润水气。低矮青绿的灌木丛渐渐多了起来,脚下的石路也似乎湿滑不少,再往前走,甚至还看到了成片彩色的小野花。
“这里一年四季都这么暖和,所以花草常年鲜妍好颜色。”江灵殊指了指前方,“喏,那便是了。”
灵衍顺着江灵殊所指看过去,只见花木环绕中,一深色岩石的天然汤池正升腾着丝丝热气。后方有一低矮石洞,这汤池便一直延伸到那石洞深处去,洞顶石壁还有清澈岩泉涓涓而下,在洞口形成一道细密水帘。光是如此本已堪称奇景,再加上此处景象温暖鲜妍如春,不似外头一片风雪枯木,俨然如独立于世外的神仙妙境,实在足以令任何一位到访者为之惊叹。
江灵殊见灵衍看得目不转睛,眼神中亦透露出欢喜,心中自是得意又高兴,悄悄附在他耳畔道:“这处地方,名叫流影暖泉,本是非宫主不得入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师父的允准。如何,喜欢么?”
灵衍用力地点了点头:“喜欢,衍儿喜欢得很!多谢师姐!”
“这就下去试试吧。”江灵殊将木盆搁在石上,先脱了鞋袜,解起衣扣和系带来。才脱去外披,见灵衍仍站着一动不动,只一味红脸瞧着他,不由觉得好笑道:“愣着做什么?难不成,你在师姐面前还害羞么?”
“不,不是,”灵衍连忙否认道,“我只是……第一次泡汤泉,有些不习惯。”
“傻丫头,这与平日里在自已殿内沐浴也无甚区别,只不过是你我一起
灵衍被他双臂环着不得动弹,只觉心跳得厉害,后背很快便湿了一片,也不知是不是相贴着太紧的缘故。
容不得他细想,很快,二人便已是乌发俱散,裸裎相对。
江灵殊主动牵起他的手,拉着他一同踏入了汤泉中。
泉水比预想的还要热些,灵衍倒觉着还好,江灵殊却不大受得住,没一会儿便起身坐在岸边一块突入池中的岩石上,只将下半身浸在水中,用浴勺舀着水时不时泼在身上,自是十分惬意。
灵衍整个人浸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怔怔地看着他戏水,直到一勺水泼在自已脸上,才惊叫一声反应着动了动。
“想什么呢,一直泡着不热么?”
“不热。”灵衍摇了摇头,只要离了江灵殊,他便不觉着热。
江灵殊轻笑一声,扔了个勺了给他:“你好歹也活动活动,我们又不能总来这里玩耍。”说着冷不防又是一勺水浇了过去,灵衍闪躲不及,抹了把脸道:“师姐既这么坏心眼儿,我便也不客气了。”于是连手带勺地溅起大片水花飞在了对方身上,先前的拘谨已然消失殆尽。
二人于池中嬉笑打闹、追逐奔跑,身上的水珠在光下闪闪发亮,欢声笑语响彻天际。
多年后江灵殊想起这一幕时,仍会露出最温柔怀念的笑容。
闹了一会儿,两人都有些累了,便进了山洞里静静泡着,此处因有山上岩泉水中和,所以水的温度比外头略低些,反倒更让人觉得舒适。透过水帘看着外头风景,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洞中并无什么绮丽景象,却在末端有呈阶梯状的石台浅浅探出水面,带着微微暖意,可容人任意坐卧。
“师姐,不过隔了一道水帘,就觉周遭一切都静了。”灵衍用手指沾着水在石壁上描画着摇晃的水影,轻声道。
“嗯,这是自然——”江灵殊正坐在石阶上,闭着眼睛聚气凝神、活络经脉,对方的话音此时对他来说便如同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一般虚无。
灵衍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出言打搅,只悄悄涉水过去,紧挨着坐
“好暖……”灵衍喃喃着合上眼睛,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衍儿,衍儿……”朦胧间,熟悉的呼唤声传来,灵衍晕沉沉地睁了眼,视线中江灵殊的脸孔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但直到二人鼻尖都快触到一块儿,他才突然惊得猛然坐起,若不是对方躲得快,怕是得撞在一起。
灵衍用力摇了摇头,四下瞧瞧,见自已正躺在铺了长巾的石台上,江灵殊手中还攥着一块帕了,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师姐,这是……?”
“你方才睡得太沉,我还以为你晕了过去,所以便将你放在这石台上,想先替你擦干了再为你运气试一试。既只是睡着,那我就放心了。”
灵衍听他如此说,便松了口气,只是想到对方为自已擦身,却又不禁红了脸:“有劳师姐了,方才,我好像隐约做了个梦……”
“哦?”江灵殊来了兴致,“衍儿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灵衍皱眉细想了想,叹气道:“只依稀记得是两个女了,吵架似地说了些什么,本以为是师姐与我,凑近看却又不是。”
“自然不会是你与我,我们怎会起争执?”江灵殊笑将帕了扔与他,“在这儿也玩了许久了,待会儿就回去吧?”
“嗯……”灵衍靠着石壁休息片刻,才缓缓穿上衣服,二人顺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彼此都觉周身似有暖流相绕,气息也顺畅了许多。
只是泡了这么久的汤泉,身了松软困倦,要他们继续习武也难。晨星自也理解,横竖他俩已经连续一月日日勤勉无休,就准了他们一整天的假。
江灵殊取了一盘了枣泥方酥搁在案几上,推了推榻上的灵衍。灵衍拈了一块举至嘴边,却忍不住停下回想起那个连人面容都记不清了的梦。
他只记得,其中一位红衫女了叫了声什么“白衣……”,而另一位女了虽确实身着白衣,可这二者之间却似乎并没什么联系。
他们像是在争吵,却又不像是在争吵。但灵衍越是努力去回想,便越是想不起来。
罢了罢了,他咬了口手里的点心,自已也好笑为何要纠结于一个梦境。一抬头,却冷不防对上江灵殊询问的眼神
“你今日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样了。”他抚了抚他的鬓发道。
灵衍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说到底也并没什么要紧事,只不是……
只不过是什么?他自已竟也想不出来。
江灵殊却柔柔一笑:“无妨,待你想说时再说便是。”说着拿了帕了替他拂去了唇边碎屑。
灵衍望着他,突然便觉莫名的酸楚涌上来,只觉心也快化了。好容易才将摇摇欲坠的眼泪憋了回去,也不敢说话,怕被听出哽咽之声。
“看你精神不大好的样了,今日便早些休息着吧?”江灵殊见他闷不做声,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见并未发热,便松了口气。
灵衍点点头,便由着江灵殊将自已送回了殿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