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翟此时也与殷阳平辈论交,虚心求教道:“我观你气质谈吐,想必后世之人的思想百倍强于我,你之前说以史为镜,相爱之说为何不可普及?”
殷阳直接以《兼爱》的论点来进行分析。
“第一,您用算账的方式告诉我们,兼爱有好处,因为人会爱爱自己的人呢,会恨恨自己的人。所以兼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所谓爱人者,人必从之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之而利之。”
“但我想您也明白,爱,本身就不能计算,这是逻辑以外的因素,夫妻相爱,母子相爱,皆是本能,不可计算。”
“那么,到底是为了爱别人还是爱别人?还是为了得到利益而爱别人呢?兼爱的目的到底是为了让全天下充满爱呢?还是为了为自身谋取更大更多的利益呢?更有甚者,以利益去计算爱,一旦付出的爱不能及时地兑换成利益,那么,后续的爱还能不能得到保证呢?”
此时的墨翟听闻后世之人的评价,却像是找到知己一般情绪肉眼可见高昂起来!
殷阳此时继续在圣贤面前侃侃而谈:“第二,您用鬼神之说监督君主,所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的确是神来之笔!人们其实面临着自己良心的考验。只是一个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光靠神鬼之说无法说服所有人。”
墨翟闻言也默默点头承认了这一点,毕竟他也受过学生的询问,虽然当时回答了跌鼻进的问题,但他自己当然明白,这个答案其实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而第三,尚同就是一切思想观念和意见都必须统一于上级,最终统一于上天。上之所是,必以是之;上之所非,必以非之。这种思想就是专制。”
“问题在于,专制和兼爱是一个悖论,您主张兼爱本身是为了维护人民群众的利益,可既然君主至上,人民要听从君主的所作所为,谈何人民的利益呢?而您也无法保证每个君主都是贤君恰好都照顾人民利益。
”所以君主专政和兼爱是一个悖论,甚至是一个没有办法解释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君子和而不同,民主是好东西,但什么都讲民主,就什么都办不好,毕竟时不我待,每个阶层的眼界和利益也不同,如何分析主要矛盾才是最重要的。”
殷阳说到此处,对沉默不语的墨翟行礼道:“这些只不过是逻辑推理的漏洞,而从古至今所有宗教组织都会产生这样的漏洞,所以矛盾是普遍中存在的,一般人无法领会,我也只是和您论道才斗胆提出。”
“无妨...你能说出我的学说漏洞,我十分高兴。”
墨翟并未像观众所担心的那样如同当今专家一样听不进任何批评,反而十分欣慰地笑了笑。
他此刻不禁欣喜于殷阳指出的问题,反而敏锐的感受到后世之人的哲学水平似乎是一种强大的思想武器!
矛盾....阴阳....反者道之动....
墨翟此时同样朝殷阳郑重抱拳回礼:“君子闻过则喜,我虽不是君子,但学术之争本就裨补缺漏,理论只有实践才能有改进的机会。就凭这一点,你能让我以史为鉴,就足以让我感佩莫名!”
说到此处,墨子慨然一叹:“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些理论都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一介布衣,不靠鬼神克制君主,又怎能迫使他们让利于民呢...”
无论儒家还是墨家,理论都太美好,而现实是你的理论再好没有君主认可也只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大部分君主都贪图享乐,就像无论男女找伴侣都不会想找个整天管东管西的老妈子一样,这就是标榜道德约束的学派不受待见的原因。
反而纵横家之流,君主喜欢熬夜,儒家苦口婆心劝不动,而苏秦张仪则陪着一起熬夜,然后再向君主说出熬夜不好,应该早睡的言论徐徐图之,反而契合了君主的欲望。
说人话就是顺着毛捋,除非能自律的君主接受儒家思想,否则大部分君主都吃纵横家趋利这一套,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
想到此处,殷阳也直言不讳道:“您的目标如同道家华胥国,儒家大同之世,道理没有错,只是需要君民都有极高的素质,但现实社会资源不均等势必造成素质不同,后世心向往之,身不能至。”
几十年的碰壁,墨翟心中又何尝没有分析反思过自己的失败原因,此刻听闻殷阳客观分析,脑中思绪如拨云见日!
天上明星闪烁,整个天地陡然安静下来。
墨翟此时悠悠一叹,遗憾随风远逝万里。
“老夫如今也到孔圣人从心之年了,似乎也能体会到当年他的遗憾。”
“世上有些事,虽然吃力不讨好,但依然要坚持。就像人们都不喜欢吃药,可苦药却能治病。我若趋附权贵,百姓何辜...”
随着老者望着天上北斗喃喃自语,一行浊泪顺着墨翟的脸颊滴落于尘土。
这滴泪水不是为他自己而流,而是为天下苍生而流。
这就是真实的墨翟!悲悯如大地,以无我之境界兼爱世人。
也唯有至情至性的圣贤,才能写出“兼相爱,交相利”的口号并身体力行。
可是对于这些理想主义者,历史却是以最残酷的现实来打击他们!
殷阳没有安慰墨翟。
古来圣贤皆寂寞,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面对。
殷阳此时陡然想起了法国诗人夏尔的一首诗。
“理解地越多越痛苦,知道的越多就越撕裂。”
也许,这就是凡人无法理解的绝望....
墨翟此时深深呼吸了一口夜间的凉意,突然问道:“殷阳,如你所言,我墨家在后世岂非一无是处?”
“不!”
殷阳此时却坚定摇头:“墨家思想早已融入了天下人的言行举止之中,百姓日用而不知。”
他点了点《非攻》一篇感叹道:“智慧能超越时空。比如您这一篇论战,逻辑清晰,深谙人性,成为了后世研究国家社会关系的重要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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