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大臣的目光刷地望了过去,只见朝官最末尾走出一人,正是张辰。
王陶大脑“嗡!”的一声,心中暗暗叫苦,满朝文武都不吭声,你一个六品小官多什么事?
王安石脸色微变,目光却向身旁的王珪瞥去,只见王珪满脸怒色,他显然以为是自己让张辰出头。
赵顼略略一怔,还真有大臣有意见,不知这又是何人?不过早朝不禁言是惯例,他便轻轻点头:“准奏!”
钱晋连忙高喊道:“天子口谕,准奏!”
张辰快步走上前,再次躬身行礼:“臣侍御史张辰谢陛下恩准!”
赵顼一听这个名字,只觉得略微有些熟悉,但却不记得是何人,抬眼看见面前这位身着绯袍的官员着实年轻了些,于是语气冷淡地问道:“这位张御史有何建议?”
“陛下,臣并不反对北伐,只是臣有点担心!”
“你担心什么?”
“臣认为辽国还远远未到灭国之时,久闻伪帝耶律洪基善于藏拙,而辽国的皇太叔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至于境内小族的反抗更是早已平息,辽人早已成功镇压鞑靼诸部并俘杀其首领。总之,百年来辽人未经挫败,战备仍旧充足,铁蹄仍旧犀利,加之河北路正起民乱,一旦大军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朝廷内顿时一片哗然,口口声声说不反对北伐,可说这话又和反对北伐有什么区别?
“放肆!”
王珪一声怒喝:“这是天子决定的国策,你一个小小的侍御史有什么资格反对?”
张辰没有理睬他,又继续对面色铁青的天子赵顼道:“陛下,臣并没有反对北伐,百年屈辱,陛下渴望能一朝雪洗,臣完全理解,只是臣觉得应该未雨绸缪,制定好万全的计划才能开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对西贼应该做好防范的准备。”
赵顼脸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蔡确也站出来质疑道:“张御史怎么又提到西贼了?你曾在西军效力,怎会不知如今西贼已臣服于我大宋,如今其主李秉常更是我大宋敕封的夏国王,自会与我大宋同舟共济,绝不会干扰我大宋灭辽!”
张辰朗声道:“纵观历史,从匈奴到突厥,再从鲜卑到如今的党项、契丹,哪一个异族值得信任?五胡乱华血腥一幕还历历在目,安史之乱遗祸百年,唐末的沙陀是怎么入侵中原?
怎么毁我汉室江山,杀我同胞,辱我姐妹的?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绝不能相信西贼,一旦我们向辽人动手,西贼绝对会趁机复起反扑!”
大殿里一片哗然,居然将矛头指向刚刚臣服的西夏,对这帮成日自诩礼仪之邦的文官士大夫而言,这个张辰简直胆大包天。
赵顼冷冷道:“北伐大计已经定为国策,张御史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陛下,臣并非反对北伐,臣只是想提一个稍微完善的建议。”
“什么建议?”赵顼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若不是因为大朝,他早就把这个不知轻重的卑官赶出去了。
张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北伐辽国大势已定,不是他张辰区区一个小官能挡得住,但他还是想尽一份力,以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尽力去避免可能会发生的悲剧。
“陛下,臣认为北伐备战至少要耗费三五年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可以做一些事情......”
“比如什么事情?”旁边王珪冷冷问道。
张辰没有理睬他,继续对赵顼道:“我们可先行和辽国协商,便算是试探,要求废除檀渊之盟,同时在河北路重新整顿征召满额乡兵,我军主力北伐时,乡兵可于后方坚守防御以保不失......”
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王珪高声问道:“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王执政应该看一看檀渊之盟,里面有明确约定,宋辽两国以白沟河为界,这是真宗皇帝钦定,如果不废除檀渊之盟就贸然北伐,在道义上对大宋不利。”
张辰的本意还是希望宋辽两国能够在关键时刻加强接触协商,使大宋不再盲目自信考虑北伐,或许能在协商中让赵顼最终明白伐辽时机未到。
赵顼心中十分不高兴,但张辰的提议确实有一定道理,他心中踌躇,一时默然无语。
这时,新首相陈升之走出队列道:“张御史可知为何朝廷唯独不在河北路征召太多乡兵么?因为河北路乃宋辽两国接壤之地,流民来往繁多,致使人心杂乱,若征召太多乡兵会增加河北农民负担,耽误农时,实际上是扰民之举,如今河北路乱民造反便是最好的见证,那里的局势向来不稳啊!”
“陈相公有所不知,所谓扰民乃是因为官府往往不愿负担军械费用,据卑职所知,如今一副普通的弓箭就要十几贯,别的地方还好,而河北路是我大宋较贫困之地,普通农民根本买不起,加上农民另外还要服劳役,或者交免役钱,这当然会引起抵触。
如果朝廷能够破例把河北的乡兵训练视为服劳役,不用再交免役钱。卑职相信河北民众一定会大力支持,因为北伐不仅是朝廷之事,也是天下民众之事,加上乡兵组织起来后,既有利于防止河北路民乱,又有利于北伐辽国,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此时大殿内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张辰的话可谓一鸣惊人,不过就算他言之有理,却没有几个官员敢出头支持他,大家都看出来,天子心中已经十分恼火,这时候出头,无疑会引火烧身。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清河侯赵世恩突然开口道:“陛下,臣认为张御史言之有理,名正方能言顺,废除檀渊之盟,使我们不再有道义之忧,可以要求废盟,若辽国拒绝,正好使我们出师有名,故而臣支持张御史的这个建议。”
王安石也躬身道:“战争总是最后的一步,虽然北伐之策已定,但正如张御史之言,名正言顺方显上国气度,武功虽盛,以文略济之,更显其浑厚,臣也认为可废除檀渊之盟。”
赵顼心中虽然不满,但废除檀渊之盟关系大义,他终于点头答应了。
“战备计划继续实施,废盟协商可以进行,传朕的旨意,令驻辽特使正式向辽国提出废盟事宜,若辽方有疑义,双方可在檀渊协商。”
赵顼虽然同意废除檀渊之盟,但他却丝毫不提在河北路重新整顿乡兵之事,他冷冷看了张辰一眼:“张御史若没有别的建议,就退下去吧!”
张辰无奈,只得退下去了。
这场朝会足足进行了近三个时辰,朝会结束时已经快到中午时分了,随着散朝钟响起,千余名朝官纷纷向大殿外走去,很多人眼光古怪地向张辰望来,那眼神中分明带着一丝不屑和鄙视。
天子询问建议只是一种形式,根本不允许人反对,再说就算有建议也是由政事堂的几位相公提出,或者其他重臣,哪里轮得到他这种站在队伍最末尾的人出头,偏偏他站出来反对北伐,简直就是不知好歹,不懂规矩,甚至连一些同情他的官员也尽量避开他,害怕被他连累。
张辰却毫不在意,他现在更关心北伐之争的结果,如果天子赵顼能幡然醒悟,不再好高骛远,而是在王安石变法时老老实实积蓄国力,那他张辰今日就算被罢官免职也心甘情愿了,但这种可能性简直比直接升他为宰执还小。
张辰心中苦笑,转身向殿外走去。
“张御史!”身后有人叫他。
张辰回头,原来是新任首相陈升之,张辰连忙拱手行礼道:“卑职参见陈相公!”
“不错,张御史很有胆识,敢做敢为!”
陈升之笑眯眯夸了一句,又道:“不过我感觉张御史的本意还是反对北伐,又不能明说,只好借用废盟谈判来拖延北伐的计划,我说得没错吧!”
张辰默默点头:“朝廷盲目乐观,又相信西贼的所谓臣服,迟早会自食恶果!”
陈升之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是从西军一路拼杀过来的,反对战争的心情可以理解,其实我也反对这次北伐,我曾在河北为官十年,很清楚战争爆发对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
张辰摇摇头:“卑职反对此次北伐并不是因为惧怕战事,而是辽国气数未尽,所谓君主暴虐、民不聊生皆是一时之象,辽国铁骑仍然不可小觑。
一旦我军倾巢北伐,先不说能不能战胜辽人,先说西贼,要知道,西军刚经历大战正在恢复元气,而河东军前番全军覆没正在重建,但西贼可是全民皆兵啊,而且都是能够长驱直入的骑兵,届时若是西贼突然从侧翼袭击,我大宋如何应对?难道又要来一次檀渊之盟么?”
陈升之暗暗赞许,这张辰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但这种想法也只能压在心中,不能说出来。
“你能这样想,足见你的心胸宽广,见识过人,但你不知道宋辽乃百年世仇,也是大宋百年耻辱,一代代帝王都为无法收复燕云十六州而抱憾终生,今日不仅天子一定要北伐,而且大部分官员都已支持北伐,你人微言轻,改变不了这个现实,甚至连我也改变不了。”
“我知道改变不了朝廷决定,但至少防备万全之心应该有,在河北路组织乡兵是正途,至少能保大军后路不失,为什么朝廷连这一点都不肯接受?”
“你建议很对,但今日不是时机,以后我会找机会再提出这个方案,现在你要低调,要学会保护自己!”
说完,陈升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快步走了,张辰心中却十分失落,他也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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