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不亮,张辰便出门上朝去了,临走时,他让李俊去房州会馆借来牛车,又让他和赵虎随行护卫牛车。
今日要到隔壁法云寺祭父,汤九娘早早便起来,苏氏特意给她准备了遮掩面容的帷帽,帷帽有两种,一种是宝塔形,帽檐较窄,整个纱幔拖在肩膀上,将肩膀以上部位都遮蔽得严严实实,这种适合年纪较大的妇女戴。
而年轻女子大多喜欢带笠纱,像斗笠一样的宽边,边缘装有轻纱,轻纱会飘逸在脸上,宽松美观且不影响呼吸,还会给人一种朦胧之美。
汤九娘当然是选择戴笠纱,而且覆纱稍长,如果不用手掀,基本上看不到面容。
只见汤九娘戴上笠纱后嘟囔道:“阿姊,这玩意儿戴上实在闷得慌!”
苏氏笑道:“又没有人强迫你戴,只是为了以往万一而已,若你真觉得膈应便摘了吧,我料想害人的那些恶贼还没那个胆子在东京闹事。”
这时,汤九娘想起一事笑道:“付伯父精于易容术,非常厉害,我跟他学过一点......”
汤九娘没有说完,苏氏便欢喜得笑了笑:“那九娘就用什么易容术好了,不用戴这个劳什子纱帽。”
汤九娘连忙摇头道:“阿姊,你听我说完,他的易容术是用猪皮削薄后粘在脸上,倒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但胶在脸上非常难受,只能军队里那些男子用一用,我们是不能用的。
但还有一种易容术就是化妆,我在想,既然东京城到处都卖各种化妆脂粉,为什么不请一个高水平的化妆匠人来教授技艺,以后我化一下妆,就能变一个人,这样出去就不用担心了。”
苏氏点点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用化妆来改变相貌,东京城就有这个条件,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
法云寺的烧香花不了多少时间,她们烧香出来,牛车已经到府门前等候了。
这时,赵虎上前道:“奉御史之令护卫二位娘子出行,我和李俊跟在车后,若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吩咐我们!”
一路同行而来,苏氏倒是比较喜欢这个赵虎,为人稳重、踏实,让人值得信赖,那个少年模样的李俊就比较油嘴滑舌,不过只是嘴皮子讨厌,人还是靠得住。
苏氏便点点头道:“今天就麻烦两位了。”
李俊手一挥,嬉皮笑脸道:“苏娘子放心,谁敢调戏你们,我们保证把他打得半死!”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亮的弩箭袭来,速度快得无以伦比,硬生生擦着李俊的脖子掠过,李俊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他已经感觉到蓬勃的杀意,方才只要弩箭稍微准一寸,他的小命就没有了。
手持弓弩的汤九娘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官人的亲卫,所以这回饶你一命,还请以后不要乱说话,尤其在我阿姊面前,否则我直接要了你的命。”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李俊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认错。
苏氏连忙在旁边劝说道:“九娘莫要想多,这个李俊就是嘴皮子讨厌,别的还好,听说他是在西军时便一直追随张官人,十分忠诚,九娘饶了他吧!”
汤九娘手一松,小巧的弓弩又如闪电般收回,放入系在腰间的褡裢里头,就象条青色的帷幔披在在肩上,异常熟练。
汤九娘瞪了李俊一眼,又对苏氏道:“阿姊,我们上车吧!”
二人上了牛车,牛车缓缓起步,赵虎对心有余悸的李俊道:“你小子记住了,马家娘子乃是官人的嫂嫂,九娘如今又是官人的义妹,调戏两个字在她们面前不可乱用,这是对她们的不敬,也是对官人的不敬。
以后你要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连马家娘子说你嘴讨厌了,其实我们大家都这样认为,只是不好意思说你而已。”
李俊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道:“官人的这个妹妹厉害啊!一举手就能要了我的小命,我可不敢再惹她了。”
......
汤九娘的到来,其实无意中给张辰解决了另一个隐忧,那就是家里内宅的安全问题,自己日后定是要娶妻的,再加上妹妹柳娘,内宅的女眷多多少少会给男人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担心。
虽然张辰有四个心腹亲卫,但他们毕竟是男人,不太方便,有了汤九娘,以后张辰便不用太担心内宅的安全了。
不久,锡义山乱匪招安的消息终于尘埃落地。天子赵顼下旨赦免了锡义山全体将士的造反之罪,并下旨将锡义山匪军改编为均州军,单安出任都总管、匡国军节度使,加封开府仪同三司、武当县公,手下大将都封为偏将指挥使,随后又责令单安率领军队跟随前往河北路参与剿灭农民起义,待战事结束后再一并升赏。
这一回,张辰在赦免名单中终于看到了付策、汤焕和汤九娘的名字,这便和先前朝廷公示的锡义山乱匪通缉令对应上了,这也说明单安还是不敢做得太过分,怕激起锡义山诸将的公愤。
如果赦免名单中没有汤九娘,那汤九娘就会一直是朝廷的通缉犯,这对她将来的生活非常不利,一旦赦免,她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了。
当然,锡义山内部的恩怨则是另一回事,张辰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已经到了熙宁二年的十一月,刚刚进入十一月,朝廷便爆出了一个重大消息。
去岁因上书力劝天子“愿二十年口不言兵”被冷落的三朝老相富弼,上个月刚刚被天子下令出判亳州以示警告,而今又作死般的令亳州拒不执行青苗法,最终天子忍无可忍,下旨让富弼以司空、韩国公的身份致仕,迁回家乡河南府定居,实际上就是被强制退休了。
面对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富弼一直固执地认为不能违背祖制,议论与王安石多不和,又见天子重用王安石,知道自己不可与之争,早在年初王安石拜相后,便一直称病求退,故而这一次致仕倒是心愿得遂了。
临行前,富弼最后一次上疏天子,说现在人情未安,新晋重用的多有小人,不少地方发生了地震、水灾,这是上天示警,说明大宋很需要安定。
天子不想与他徒费唇舌,片刻后问富弼说:“富相公走了,谁能够代替你?”
富弼是做过首相的人,天子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但富弼竟推荐了文彦博,天子沉默不语,很久了才说:“王安石怎么样?”
这回轮到富弼沉默不语了。最终,天子赵顼还是给了这位历经三朝、劳苦功高的老相应有的体面,恢复他武宁军节度使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命其以司空、韩国公之衔致仕。
于是,宋代大臣带使相致仕,自富弼开始。
这个惊诧人眼球的消息令一直在专心扳倒曾公亮的王珪大喜过望,富弼一倒,曾公亮已失一臂,他决定继续再添一把火,而他这回决意拿曾公亮的老家福建来做文章。
福建路是大宋朝廷贡果的重要来源地,尤其是荔枝,更是朝廷指定贡品,早在仁宗朝时,每年福建路便需要向朝廷进贡三万颗极品荔枝,十年前,这个数字提高到五万颗,但到了熙宁年间,又增加到了十万颗。
本身荔枝产量很大,进贡十万颗上好荔枝问题也不大,但朝廷要求是极品荔枝,这个贡果标准便掌握在负责采办的内官手上,几名内官不断以不符合进贡标准为由大肆敲诈地方官府和果农,敛财不计其数,导致底层官员苦不堪言,数万户果农破产,卖儿鬻女求生。
曾家父子祖籍泉州晋江,因曾公亮已经致仕,于是福建路官员近日便联合向天子近臣曾孝宽写信,恳求他帮助家乡减轻日益严重的负担,曾孝宽碍不过家乡父老的面子,便向天子赵顼进言“福建以取荔枝扰民”。
王珪很快便上书天子,指责福建路诸官不向朝廷上书进言,不向天子进表呼吁,却私下联名向曾孝宽进言:“福建百官只知曾氏而不知朝廷天子乎?”弹劾曾孝宽将福建路视为私邸。
这个帽子扣得极大,加之大内总管钱晋不断向天子赵顼进谗言,说在福建路采办荔枝的几名内官安分守己,并无任何受贿之事,天子赵顼纵然信任曾孝宽,但也架不住百官的舆论纷纷,最终下旨申饬曾孝宽,削其职,外放为地方知府。
富弼致仕,曾孝宽外放,曾公亮在朝堂上的重要支柱几乎斩尽,朝廷争夺首相之位的暗战正式进入了白热化,而王珪也即将走上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但他却没料到,高光过后不久,便是末日。
......
入夜,一辆马车在曾公亮府宅的侧门前缓缓停下,从马车里下来,等候在侧门前的曾公亮小儿子曾孝直连忙迎了上来,抱拳道:“父亲已等候多时,蔡相公快随我来吧!”
好友富弼被罢相,已经相当于卸掉了曾公亮的一条胳膊,而长子曾孝宽被贬,光辉前程戛然而止,对他的打击显然更大,虽然曾氏父子早已反目,但他也无法容忍曾家的后路被断。
面对王珪和钱晋的强势出击,曾公亮不得不寻找外援,他终于开始低下骄傲的头颅,目光转向天子宠信的变法派,想到了近日一直低调沉默的王安石。
而在这个关键时刻,政事堂的执政之一蔡确的到来无疑使曾公亮又看到了一线希望,首先蔡确乃是靠着依附王安石才得以上位,但他拜相后却又一直和守旧派暧昧不清,俨然是一个玩弄人心的好手,故而这位变色龙在朝堂上虽然权柄不大,却与几乎所有人都交好,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蔡确祖籍泉州晋江,乃是曾公亮的同乡人。
只见蔡确走进书房躬身行礼道:“卑职蔡确参见老相公!”
曾公亮连忙上前扶起他道:“持正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蔡确坐下叹了口气道:“卑职今天下午去探望富相公,不料在富相公官宅门前看到了几名监察御史,使卑职不敢入内,卑职刚刚得到消息,富相公一家已经乘船离开京城了。”
曾公亮冷冷哼了一声:“何止是富弼府前,老夫的大门前也有一些不明人士,或许就是持正所说的监察御史吧,司马光这个御史中丞做得好啊!我一手提拔了他,如今竟然也变成了王珪的狗。”
“这不是司马光的意思吧!王珪如今控制着御史台,司马光也只是挂个虚名。”
“那你就错了,王珪最多只能控制御史本人,像这种大规模的调动御史外出监视,没有司马光的默许怎么实施得了,如今反对变法呼声最高的富弼被罢相,司马光怕是已吓破胆了。”
“若是司马光已经有意投靠王珪,那老相公岂不是又看错人了?”
曾公亮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刻骨仇恨。
“王珪这几个月来在政事堂飞扬跋扈,屡屡与王安石针锋相对,我想变法派现在和我一样,恨不得剥了王珪的皮,食尽王珪的肉,既然王珪要和我玩,那我就好好陪他玩一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老相公是有话要卑职转达王安石王相公么?”
“不用你去,我会让犬子前去,这才能显出我的诚意,不过你需给我做一件事。”
“请老相公吩咐!”
曾公亮冷冷道:“给我弹劾司马光擅自动用御史监视大臣,我就不信他会有天子的旨意!”
蔡确有些不解道:“如今司马光是否投靠王珪暂时不明,众所周知,他可是在专心编纂《通鉴》啊!老相公直接弹劾他,万一他并未背叛......”
曾公亮阴阴一笑:“吃一堑,长一智。司马光万一又是另一个王珪呢?我已管不了许多,你只管弹劾便是,到时候只要王珪救不了他,我看御史台谁还敢听他的话?”
“老相公高明!”
蔡确只好点头,随后又问道:“富相公走后,政事堂便少了一人,老相公觉得谁有希望升入中枢?”
“我已经致仕,这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我也相信天子已经有了人选,在这个时候谁敢露头去争相位,便是自寻死路!你且看吧,王珪不知死活,早晚下场凄惨。”
曾公亮语气变得温和起来,笑了笑道:“去吧!我这里不宜久留。”
蔡确起身告辞了,就在蔡确刚走后,曾公亮走到书案前拉了一下绳子,门口立刻出现一名灰衣男子,单膝跪下道:“请相公吩咐!”
“去跟踪蔡确,看他离开我府邸去了哪里?”
灰衣人行一礼,迅速从书房门口消失了。
曾公亮负手走到门前,望着远处自言自语道:“人心附权啊!蔡确,在这个关键时刻,希望你不要站错了队伍!”
......
“什么!”
书房内,王珪霍地站起身,怒吼道:“那个老家伙要投向变法派?”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绝不会有错!”
蔡确满脸谄媚笑道:“他还让我弹劾司马光擅自调动御史。”
王珪沉思片刻问道:“他为什么要弹劾司马光?司马光可是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啊!”
“因为谁都明白王相公你已经控制了御史台,而司马光是御史中丞,若是王相公到时候不为司马光说话,恐怕御史台里就没有人肯相信王相公了,这是曾公亮的一贯手法,我非常了解,择其中弱者先击之。”
王珪忍不住一阵大笑,他心中着实得意,现在连中立派参知政事蔡确都投靠了自己,曾公亮这老东西孤立无援,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王珪从桌上拾起一本名册,稍稍翻开了几页,这是蔡确给他的投名状,竟然搜罗了曾公亮这些年在东京城和地方提拔的官员名册,足足有一百余人,这让王珪暗暗心惊,他没有想到曾公亮的势力居然如此强大,难怪天子对他如此忌惮?
王珪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小看曾公亮了,如果自己真把曾公亮激怒,让他全力反扑,自己未必能抵挡得住,不行!不能太急于求成,得慢慢来,一步一步将曾公亮挖空。
想到这,王珪淡淡道:“既然曾公亮让你弹劾司马光,你就正常弹劾!”
“可是,这样不是让曾公亮称心如意了么?......”
不等他说完下去,王珪便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弹劾归你弹劾,我捞人是我的事,你依旧要和曾公亮保持往来,懂我的意思吗?”
“这......”
王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更进一步,放心吧!富弼已经走了,政事堂只剩下三人,而我和王安石如今正针锋相对,天子为了平衡政事堂,首相之位必定不会给我和王安石,那便只剩你了。只要你我一条心,首相谁来做不一回事么?有的事情,只要你明白就行!”
蔡确何等狡猾,但还是接过了王珪画下的大饼,只是心中不由暗暗叹息一声,原本八面玲珑的他,如今已经选择上了王珪的贼船,恐怕很难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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